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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部分(第1页)

我到美国去以后,有一大批聪明可爱的亲戚就此没再见到,空留下一些愉快的回忆。他在四处飘零时身上一直带着一张孙子的残缺不全的照片,磨损得很厉害,又被水浸过,以致只看得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婴儿小脸。“我们的未来,”班瑞尔把照片拿给我看时这么说。

他细说了一下,倘使娜塔丽在路易斯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后,我可以怎样通知他。我们互相拥抱起来。我上次拥抱班瑞尔是五十年以前在梅德捷斯,当时我正动身要到美国去;没什么事比实际发生的事情更为离奇了。他放开我时,歪着头,目光炯炯地扫了我一眼,这在从前总表示他接下来要问我一个关于犹太教法典的尖锐问题。他耸起一边肩膀,这是岁月和苦难都没使他改变的一种老姿态。“埃雷尔,我听说你写了几本关于那个人的书。”

“是的。”

“你干嘛dafka非得写那个人呢?”

Dafka是一个无法翻译的犹太教法典上的词。它有许多意义;必然地,就因为这个,反常地,目中无人地,不顾一切地。犹太人有一种脾气,喜欢dafka办事。这是倔强的人的本质。举例来说,他们不得不在西奈山脚下dafka礼拜金犊。

这是一个开诚相见的时刻。我回答说,“我写,是为了弄几个钱,班瑞尔,还为自己在非犹太人中树立一个名声。”

“瞧瞧它怎样帮了你的忙,”他说。

我从一只抽屉里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钻石弄来的经匣,把它们拿给他看。

“你有这个?”他伤感地笑笑。“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开始的吗?”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这儿,dafka,班瑞尔。”

我们又拥抱了一次,接着他悄悄走出去了。两个月内,我没再从他那儿得到任何消息,也没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脱身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班瑞尔从战俘集中营里逃走过两次。他为人坚韧不拔,足智多谋。

时间已过午夜。她一点儿踪影也没有。这时刻在街上行走是不聪明的,虽然她那张助理护士的身份证大概可以掩护着她。

现在,让我来草草地概述一下美化运动。这是在往后的岁月里非说不可的一件事。未来的一代代人也许会发现,这件事甚至比奥斯威辛的毒气地下室更难令人相信。说到头,那些地下室不论多么狰狞可怕,却仅仅是国家社会主义自然而然的最终产物。你需要理解的无非是,希特勒是打算那么做的,而奉命惟谨的德国人就那么实行了。

美化运动更为离奇。它是一次煞费苦心的做作,想要表明德国人就象别国人一样,也是欧洲人,遵守着西方文明的原则;关于犹太人的那些传说和报道全大愚蠢了,不值一驳,再不然就是盟国方面恶毒已极的暴行宣传。在这个问题上,德国人正装模作样,费尽心机想要否认他们在这次战争中着力的中心;消灭一个民族和世界上的两种宗教。是的,是两种。我满怀信心地相信,犹太人和犹太教最终会存在下去,但是基督教在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国家干出这种勾当来以后,却无法存在下去了。尼采的反基督分子穿着长统靴、戴着卐字臂章来了。在奥斯威辛那些烟囱喷出的火焰和浓烟里,欧洲的耶稣蒙难像全烈焰冲天。

我们的新司令官拉姆是一个粗鄙而地道的畜生。他筹划的这场美化运动把伪善推进到了新的领域里。因为我是主管文化工作的长老,所以我深深地牵连在内。我在他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摊开的一张市区地图度过了好几小时。来宾所走的路线都用红笔在图上划了出来,每一个停留地全都编了号。墙上挂的一幅大图表明,整修和新建工作在每一个编号的停留地的进展情况。我的部门沿着所走的路线演出音乐与戏剧节目,不过实际工作全是由我的副手们在办理。我在“当天”的任务是,领着客人参观一个象奇迹 般整修过的图书馆;我已经派二十个人在编目,精美的书籍不断地涌进来。我们正把欧洲土地上残存的犹太文史藏书的精华积聚起来,一切都是为了装一天假。

德国人象排演一出耶稣蒙难剧那样在安排这次参观;它将是一场涉及全市的盛大创举。然而,这次行动仅仅限于地图上用红笔划出的那条路线。在那条路线两旁一百码以外,过去的污秽、疾并拥挤和饥饿现象照样猖撅。凡是来宾的眼睛会看到的地方,他们便用莫大的人力不惜工本地建造起一道狭窄、模拟的田园诗般游乐胜地。德国人当真指望这个荒唐的骗局会侥幸成功吗?他们似乎是这样。当然,德国红十字会职员先前的一次次检查都证明没有问题。客人们来来去去,传播出关于犹太乐园的一些热情洋溢的报道。可是这一次,客人是外来的中立国人士。德国人如何能有把握控制住他们呢?一个坚决的瑞典或瑞士红十字会人员只要说:“让我们走下那条街去,”或是“让我们瞧瞧那面的营房,”那么气泡就爆掉了。在弄虚作假的彩虹色轻烟那面,存在着会使中立国人士吓得发指的恐怖情况。不过我们当然已经习惯于这种情况,认为跟奥斯威辛的情况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拉姆有什么诡计来支吾开这种令人发窘的要求吗?他指望靠温和的威吓来使客人们循规蹈矩吗?再不然,如同我十分怀疑的那样,这整个美化运动难道只是那种白痴般精细周密的一个重要实例,一个典型榜样吗?自从希特勒取得政权以后,德国人的所作所为都具有这种精细周密的特色。

在办事才干、精力、对细节的注意以及科学与工业的单纯技术方面,他们跟美国人不相上下,也许还有过之无不及。此外,他们还能够表现出最大的魅力、智慧和鉴赏力。作为一个民族,他们可以毫无保留、全心全意、干劲十足地投身去执行荒谬疯狂得出人意表的计划和命令,这是他们的特性。何以竟会是这样,也许世界要花一千年才能搞明白。眼前,它却这样发生了。他们放手干起了一场战争大屠杀,结果几乎必不可免地会造成德国的毁灭。在这场大杀戮的中心,就是他们对我的民族干下的罪行。而在这中心的中心,就是这场美化运动,德国面孔天真无邪地转过来向着外界,愁眉苦脸地说:“瞧瞧你们多么不公正,指责我们做坏事情?”

推行这场美化运动的那种白痴般的精细周密,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假如拉姆和他的顾问们能使来宾遵循着那条红线走,那么没什么事是他们没想到的。完成的工作还很少,但是方案已经全制定了。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些日子的繁忙混乱,就象彩排工作刚准备了一半的舞台上那样。为了建筑那条狭窄的、异想天开的虚幻小道,两三千身强力壮的犹太人从早到晚在为技术处于活儿——而且彻夜四处都灯火通明。

来宾们的参观路线好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定下了。拉姆随身带着一份很厚的、用红黑条纹花布装订起来的文件,我们委员会的人(在我们之间)管它叫作“美化运动圣书”。我们这些各部门的首长对它全作了贡献,不过最后的详情细节只可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这份公文中包括市管弦乐队将要在市镇广场上演奏的那些选曲,虽然技术处这时才在为那座音乐厅奠基。我们的乐师正忙着把乐曲的各部抄了出来——罗西尼的两个序曲、几支军队进行曲、施特劳斯的几支圆舞曲,以及多尼泽蒂和比才的杂曲。誊写纸现在大量供应。精良的新乐器滚滚运来。特莱西恩施塔特象普洛斯彼罗的魔岛那样,正成为一个空中洋溢着旋律的地方。

客人们倘使上游乐场的歌剧院里去看看,就会看到一个色色齐备的管弦乐队和人数众多的合唱队正在排练威尔第的《安魂曲》:一百五十多名有才能的犹太人穿着整洁的衣服,带着黄星标志等等,演奏出可以在巴黎或维也纳上演的乐曲。楼下,在一个较小的剧场里,他们会恰巧看到犹太区内轰动一时的作品,那部可喜的独创的儿童歌剧《勃伦迪巴》的一次化装排练。他们在两旁都种着鲜花的街上走着时,会听到一所私人房子里一个弦乐四重奏正奏着贝多芬的乐曲,另一所房子里一个极出色的女低音歌唱家正唱着舒伯特的浪漫曲,而在第三所房子里,一个了不起的单簧管吹奏家正在练习韦伯的乐曲。在咖啡馆里,他们会碰上一些上了装的乐师和歌唱家在顾客们喝着咖啡、吃着奶油蛋糕时,演奏节目。来宾们将在一家咖啡馆里休息一下,吃点儿点心,那儿的顾客都将以一种受过彻底训练的自自然然方式付帐、离去或走进来。

来宾们会看到商店里商品琳琅满目,包括许多奢侈的食品。 顾客们随意地进进出出,购买乐意购买的商品,用上面印有摩西画像的特莱西恩施塔特纸币付款。当然,这种毫无价值的货币是犹太区里最拙劣的笑料;拉姆的《圣书》上载有一条严厉的警告:等来宾离开以后,这些“顾客”必须立即把“购买的商品”尽数归还。稍有缺少,就将受到惩罚。少去一样食品,犯禁的人就得关到小堡巾去。

这项计划涉及犹太区生活的各个方面。一所假的超等清洁的医院、一座假的儿童游乐尝一所假的男工印刷厂、一所假的女工服装厂、一个假的运动场,全列在工程项目之中。银行正在重新装修。一所假的男童公学已经建成,新造的大楼里黑板、粉笔、教科书这些细枝末节应有尽有,不过这座大楼始终没用过,也决不会使用滁非供乐师们在里面排练。一座“大食堂”,一所宽敞的营房,正在建造起来,仅仅为了供应一餐饮食,来宾们的午餐Z四周的犹太人也将在那儿津津有味地进餐。党卫军还得想出办法,就连这一回也避免供给一些犹太人饭食。这是拉姆的《圣书》中唯一疏忽了的地方。咖啡馆里的顾客们当然只在来宾到场的时候才尽兴地喝咖啡、吃蛋糕,要不然他们就空做着喝棕色饮料和吃一盘盘蛋糕的动作,实际上那些蛋糕是他们所不能尝的。

已经一点过了。我干嘛老是这样沉痛地胡说八道呢?就连美化运动的冷酷玩笑也是一种宽慰,使人可以忘掉班瑞尔透露出来的情况,以及我为娜塔丽迟迟不回来所感到的焦虑。她六点钟非得起身。在她上云母工厂去干活儿以前,她得先到儿童游乐场和幼儿园去为这次访问排练。她跟几个其他的漂亮女人刚接下了这个任务。她们的工作都给她们安排好:训练孩子们讲述他们的小节目,并且装出十分快乐。午餐时她告诉我,孩子们得喊着说:“怎么,又吃沙丁鱼吗?”整整持续二十分钟的这种很容易识破的谎话,全给写了出来。在这方面,美化运动正产生出一些真正的好处,因为党卫军增加了孩子们的配给量。他们想要来宾们看到一些胖娃娃在玩耍,所以象女巫对汉泽尔和格雷特尔那样,正在填饱他们的肚子。

我无法相信这么显眼的一出喜剧能够欺骗谁。然而就算它成功了,德国人指望通过它获得什么呢?犹太人正在失踪,许许多多人不见了,这个恐怖万分的事件能够长时期被掩盖起来吗?我可无法明白。这件事毫无意义。不,这就象那个智力迟钝得可怕的孩子;那个智力迟钝、在空果酱罐旁边被人逮住的孩子,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抹得红彤彤的,还笑嘻嘻地不承认自己吃了果酱。

就这件事来说,它对奥斯威辛的毒气地下室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为这细想了好几个星期,头脑都想得发昏了。 管德国人叫虐待狂、屠户、野兽、蛮子全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们象我们一样,也是男人和女人。我有一个想法,我要把它草草写下,比我所感到的要肯定得多。这件事的根子不可能是希特勒。我由这个前提开始。这样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在德国人当中遭到了那么少的抵制,那么这件事必然已经酝酿了好几个世纪。

拿破仑把自由和平等强加给了德国人。他们从一开始就压制它。他用大炮和践踏的军靴侵人了儿乎还没摆脱封建主义的一些拼凑起的专制国家,并以人类的同胞关系蹂躏它们。解放犹太人就是这种新的开明人道主义的一部分。这对德国人说来是不合乎人情的。但是他们却依顺了。

哎呀,我们犹太人相信了这一改变,可是德国人内心里却始终没改。这是征服者的信条。它支配了欧洲,但并没支配德意志。他们的浪漫主义哲学家猛烈抨击非德意志的启蒙运动,他们反犹太人的政党成长起来,同时德国一天天发展,成为一个工业大国,可它始终没接受“西方的”思想。

他们在德国的皇帝统治下战败了,接下来就是严重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崩溃,这在他们心中激起了一种可怕的、绝望的愤怒。 共产党人威胁要制造混乱,推翻政府。魏玛政府分崩离析。当希特勒从这种女巫酿造的啤酒中崛起,象《麦克白》中一个神谕的鬼魂那样,然后在百货公司和歌剧院走廊中指着犹太人时;当他大声疾呼,说犹太人不仅是德国所受种种不公正待遇的明显的受益人,而且是造成这种种待遇的实际原因时;当这种疯狂的历史程式向前发展,跟马克思主义的口号一样简单而虚假,可是又比那些口号更残忍、更直率时;德国人的怒火就在突然爆发的一阵民族活力与欢乐中发泄出来,而促使它发泄出来的那个花言巧语的疯子,手里却挥舞着杀人的武器。德国人毫无悔恨之心这一点,使这种武器到了这个人手里特别合适。要不是通过对我施加的暴力,我还不知道这种使人费解的特征。就连现在成对这仍然有点迷迷糊糊呢。

我对路德的研究有没有使这问题清楚一点儿呢?在希特勒之前,只有路德曾经用民族的声音那么透彻地讲话,使郁积的民族怒火完全发泄了出来,而就他来说,是反对腐朽的用拉丁文单调地宣讲的天主教教义。尽管我十分钦佩路德,是他的传记作者,可是这两个人的粗暴有力、挖苦讽刺的讲话却非常相似,这使我忧虑踌躇起来。路德的新教是一种宏伟的神学,一种恳切响亮、讲求实际的基督教,很配得上路德声称正从巴比伦的婊子手里拯救出来的那位基督。但是就连这个土生土长的产物,也沉沉地压在德国人的身上,是不是呢?

德国人在基督教欧洲始终不大自在,始终没拿定主意,自己算江达尔人呢,还是算罗马人,是北方来的破坏者呢,还是彬彬有礼的西方人。他随着历史环境的变迁摇摆晃动,一会儿扮演这个角色,一会儿扮演那个角色。就他身上的江达尔人性格来说,基督教的悔恨之心和英国人与法国人的自由主义都是胡说八道;启蒙运动的理性与条理是人类本性的矫揉造作;毁灭与统治是实际所需要的;屠杀是古代的一种乐事。经过好几百年路德的约束以后,粗暴鲁莽的德意志声音在尼采的口中再一次大吼出来,对基督教温顺的教义作出了激烈的反应。尼采十分精确地把这一大套宽厚仁慈和悔恨之心全怪到犹太教上面。他十分精确地预见到基督教上帝未来将灭亡。他所没预见到的是,获得自由的汪达尔人在精神错乱的工业化的报复中,竟会动手把一千一百万个基督钉到了十字架上。

暧,乱涂乱写啊!我又看了一遍用铅笔匆匆写成的这几页,我的心情感到沉重。我忽略了这份日记,这不足为奇;我的渺小的智力应付不了我如今知道的事情。没有一个一般的民族主义理论,你对这个主题如何能动笔呢?不对社会主义追本穷源,说明这两个运动如何集中到了希特勒身上;不给予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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