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格雷琴倒第三杯红酒时,福克终于感到肩上的重担开始减轻了。在不知不觉间习以为常的压力此刻才逐渐消散,就连脖子上绷紧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他喝了一大口红酒,惬意地享受着感官的愉悦,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变成了一层可爱的迷雾。
现在,厨房里一片漆黑,饭桌已经收拾好了。晚饭吃的是炖羊肉,她说虽然不是独家秘制的菜谱,却是自家喂养的羔羊。他们一起洗碗,她负责洗净,他负责擦干。两人分工合作,快乐地体会着家庭生活的温馨。
最后,他们来到了起居室。他心满意足地窝在一个旧沙发上,手里端着玻璃杯,看着她脚步轻缓地在屋里走着。她打开了靠墙桌子上的小台灯,温暖的金黄色光芒笼罩着二人。她又按下了一个不知在何处的开关,美妙的爵士乐飘满了房间。空气中洋溢着温柔与朦胧,红褐色的窗帘随着晚风轻轻摇摆,窗外是静谧的牧场。
早些时候,格雷琴开车去酒馆接了他。
“你的车怎么了?”她问。
他把汽车被毁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坚持要亲眼去看一看,于是二人便来到了酒馆停车场。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防水布,盖在下面的汽车已经用水冲洗过了,可是内部却依然惨不忍睹。她很同情,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肩头。于是,这件事便显得没那么糟糕了。
当他们驾车沿着乡间小路行驶时,格雷琴告诉他拉奇今晚会睡在保姆家。她没有多作解释,金色的头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此刻,她也在沙发上坐下了。同一张沙发,同一头。这是一个可以打破的距离,但他觉得在男女关系中,要通过察言观色来判断何时更进一步是很困难的,太早或太晚都会冒犯对方。她微微一笑。他想,也许今晚不会很难吧。
“看来,你还在设法抵制墨尔本的召唤。”她说。她啜饮了一口杯中酒,红酒跟她的红唇颜色一样。
“有时候我也不太想回去。”福克报以微笑,他感到有一股暖流充满了胸部、腹部,向下涌去。
“进展如何?有望查个水落石出吗?”
“说实话,很难讲。”他含糊地答道。眼下,他不想谈论案件。她点了点头,屋里陷入了一片舒适的寂静,渐渐升温的气氛吞没了爵士乐的忧郁曲调。
“对了,”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扭过身子,伸手去够沙发后面的书架。这个动作让她靠得更近了,还露出了腰上光滑的肌肤。格雷琴重重地坐回了沙发上,手里拿着两本封面很厚的大相册。她打开其中一本看了看,然后便放在旁边,又拿起了另一本,凑到福克身边。
他还没喝完这杯酒,距离就已经打破了。
“前些日子我找到了这个。”她说。
他扫了一眼相册。他能感觉到她的胳膊紧贴着自己的胳膊,这让他想起时隔二十年又见到她的第一面。在举办葬礼的教堂外面。不,他现在不愿想这些。不愿想起汉德勒一家人,不愿想起卢克。
她打开相册,福克低头看着。每页上有三四张照片,都蒙着一层透明的塑料纸。最初的几张照片上是小时候的格雷琴,图像呈现出化学显影的红黄色调。她慢慢地向后翻页。
“在哪儿呢——啊,在这里,快看!”她说着,把相册朝他的方向歪了一下,伸手指着一张照片。福克探头一看,照片上有他,还有她。这是一张他以前从来都没见过的照片。三十年前,他光着腿,穿了一条灰色的短裤,而她则穿着一条大号的校服裙子。两人肩并肩地站在一小群穿校服的孩子中间,其他人都在微笑,只有他和格雷琴一脸多疑地冲镜头眯着眼睛。他们的头发都是淡淡的黄色——她的头发金光闪闪,而他的头发有些发白。拍照的姿势肯定是摄像师指挥的,因为福克看到自己的表情似乎很不满。
“这应该是上学的第一天。”格雷琴移开目光,挑起了眉毛,“所以,看起来,实际上……你我才是最早的朋友嘛。”
他开怀大笑,又向前凑了一点儿。她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过去的影像,再抬头看着现在的他,红唇轻启,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他们接吻了。他的手臂环在她的后背上,将她搂得更近了。她的嘴唇滚烫,他的鼻子贴着她的脸颊,他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胸部软软地抵在他的胸口,他能清楚地感到她的棉布裙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大腿。
他们分开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继而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像海水一样蓝。他抬手拂去了她额头上的一缕碎发,淡淡的香气混着红酒的甘甜扑面而来。
他根本没听到手机响,只有当她突然停下动作时,他才意识到两人之外还有其他东西的存在。他不想理会那铃声,但是她却在他的嘴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他顺势吻了一下。
“嘘,”她咯咯地笑了,“那是你的手机还是——?不对,是我的。抱歉。”
“别接了。”他说,但是她已经动身离开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行,对不起,有可能是保姆打来的。”她露出了一个女巫般魅惑的微笑,他立刻觉得刚才被她碰过的皮肤都变得刺痒起来,仍然能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看了看手机屏幕,“真的是。我马上就回来,你稍坐一会儿,别拘束。”
她眨了一下眼睛,快乐而坚定地点了点头。当她离开房间时,他咧着嘴笑了。“喂,安德莉亚,一切还好吗?”他听到她说。
他鼓起腮帮子,用指关节揉了一下双眼,然后摇了摇头,喝了一小口红酒,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他清醒了一点儿,但是朦胧的感觉还未完全散去,他不想打破这美好的魔咒,只愿静静地等她回来。
格雷琴在另一个房间里低语,他仰头靠在沙发上,侧耳倾听那模糊的声音,分辨着其中的抑扬顿挫。一个想法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中。是啊,也许他可以习惯这样的生活。不在基瓦拉镇,而是在别的地方,在某个绿草茵茵、宽广辽阔的地方,那里要经常下雨才好。他懂得该如何对付开阔的空间,而墨尔本和他的现实生活仿佛已远在天边了。他的皮肤上也许还留有都市的痕迹,但是他头一回开始想,不知自己的内心里打下了怎样的烙印。
他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手掌拂过相册的冰凉封皮。格雷琴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听起来并不焦急,而是在耐心地解释着什么。福克拿过一本相册放在腿上,漫不经心地翻开。他眨了眨眼睛,驱赶着酒精带来的迟钝。
他打算寻找那张有他们俩的集体合照,却立马发现拿错了相册。第一页上不再是小时候的照片,而是更大一些的格雷琴,大约在十九岁或二十岁左右。福克刚要合上相册,想想却又停住了,反而饶有兴致地翻看起来。他从未见过这个年纪的格雷琴,只见过年纪更小的或更大的时候,就是漏掉了中间的那段岁月。面对镜头,格雷琴依然显得有些狐疑,但是拍照的姿势却不再生硬别扭了。她的裙子更短了,脸上的表情更大方了。
他翻到下一页,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彩色的相片纸定格了过去的时光,将一动不动的格雷琴和卢克呈现在他的面前。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亲密地挨着脑袋,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看起来很般配。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们确实在一起试过几年。当时觉得很认真,但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罢了。当然,最后还是彻底失败了。
接下来的两页上也是二人的合照。一起出去玩,在海滩上度假,参加圣诞节派对。突然,这样的照片完全消失了。随着卢克从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变成快三十岁的成熟男人,大约到了他遇见凯伦的时候,相册中便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了。没事的,福克告诉自己,这很正常,讲得通。
格雷琴依然在讲电话,他快速地翻着相册,正要把它合起来,他的手却停住了。
在相册的最后一页,有一张泛黄的塑料保护膜,底下是一张卢克·汉德勒的照片。他垂首向下看,没有面对镜头,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照片中的背景很模糊,但似乎是在医院的病房里,他正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新生儿。
福克不自觉地想到,应该是比利。他在汉德勒家已经见过无数张类似的照片了。想到这个男孩儿的名字,福克不禁心中一动。他趴在格雷琴的相册上,揉了揉眼睛,这下彻底清醒了。照片拍得不太好,拍照的房间光线昏暗,照相时又曝光过度,但对焦精准,线条轮廓还是很清楚的。福克把相册拿到小桌的台灯下细细查看,黄色的灯光一照,图像显得更清晰了。照片上的婴儿裹在蓝色的毯子里,胖乎乎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白色的塑料手环,上面刻着孩子的名字:
拉克兰·舒纳尔[1]。
[1]拉克兰(Lachlan):即前文中提到的拉奇(Lachie),“拉奇”是“拉克兰”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