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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序言(第1页)

此文仅供狂人欣赏。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如既往。为了符合我这种原始的退休后的生活方式,我已经打发掉了不少时间。我已经工作了一个或两个小时,认真研读那些古书的每一页。这两小时我都很痛苦,就跟比我年纪更大的老人一样。我抹了药粉,终于为疼痛的减轻而自喜。我躺在热腾腾的澡盆中,专注于这种怡人的温暖。我看了三遍那封带有不受欢迎的字眼和通告的信。我已经做完有氧运动,但是发现今天其实做冥想运动更方便一些。我已经在户外漫步一小时,看到了最可爱的场景,羽毛般的流云像铅笔画一样装点着天空。但是,说到底今天并不是令人非常高兴的一天。确实不是,今天甚至算不上是令人高兴或愉悦的。或者不如说今天只是长久以来落入我命运中的许多天中的一天。那属于一个总是不满足的中年男人能带来适度的喜悦感,完全可以忍受和容忍着的、漠然而平淡的时光;没有特别痛苦、没有特别关心、没有格外担忧和陷入绝望的时光;这样的日子里,我总能平静、客观而且毫不畏惧地思忖,现在是否正是追随阿德尔伯特·斯蒂夫特的大好时候——也用刮胡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他很清楚另外一种日子,在那些日子中,他由于痛风而恼羞成怒,或者饱受头痛之苦,感觉眼球后方每根眼睛和耳朵的神经都被下了魔咒一般在折磨中得到残酷的欢愉,还有那些被来自内部的空虚和绝望而摧毁灵魂的罪恶的日子。在这个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被追求金钱的吸血鬼吸干,人类世界或者说那些所谓的文化圈子回头对我们嫣然一笑,带着充满谎言的、粗俗而无耻的美人般的魅力,像催吐剂一般紧紧追着我们不放,当所有一切集中到最后那个不堪忍受的病态的自己身上时——这样的人了解那种如同炼狱般的日子,所以跟今天相比可谓大相径庭,足以让他满意。所以你可以心怀感激地坐在温暖的炉子边,在今天早晨读报时确信新的一天已经到来,而这一天并没有战争爆发,也没有新的独裁专政建立,没有政界或金融界特别令人作呕的丑闻披露。你满心感激地为自己那行将腐朽的七弦竖琴调音,使它奏出缓和的、尚且令人愉快的,不,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快乐的感恩赞美诗,你的这种满足感使你那既安静又冷漠,甚至有点愚蠢的神感到厌倦,在令人满足的无聊、浓重而又温暖的氛围中,随着痛感的消失,这个点着头的神与这个一同点着头、唱着含混不清的赞美诗的中年男人,看起来是如此相像。

对于那些尚可忍受的唯命是从的日子来说,满足且毫无痛苦的生活确实可圈可点,在这样的日子里无论是痛苦还是欢乐都会被人听到,所能做的唯有轻声低语,踮起脚尖,谨慎地从他们当中穿行而过。但最糟糕的是我无法忍受这种满足。每过一小段时间,这种满足感就要把我塞满了,让我感到难以压制的愤恨和恶心。处于绝望中的我不得不逃离,将我自己丢弃在通往欢愉的路上,或者,如果不行的话,就遗弃在通往痛苦的路上。当我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而且已经在这所谓幸福的、尚可忍受的日子里,在这不温不火、无聊乏味的空气中苟延残喘了一段时日,我那充满孩子气的灵魂中就感到非常糟糕,以至于我会当着慵懒酣睡的满足之神的面儿,砸碎我用来演奏赞歌的行将就木的小竖琴,甚至会感到比这供暖充足的房间中更温暖的罪恶的火焰在我身体里燃烧。一种对于炽烈的感情和知觉的野性的渴望在我身体里沸腾,我对着旋律尽失、呆板无聊、正常有序、枯燥贫瘠的生活愤怒不已。有一股疯狂的冲动促使我砸坏什么东西,商场橱窗或者大教堂,亦或者我自己,来宣泄这种愤怒,拽下那些令人崇敬的偶像的假发,为几个反叛不羁的男学生买几张去汉堡的长途客票,或者为那些他们脑袋中既定的规则树立一两个形象代表。在所有一切中,我向来痛恨、憎恶并诅咒的就是这种满足、这种健康和舒适、这种被小心维护着的中产阶级的乐观态度、这种肥胖的欣欣向荣的市井生活。

当黄昏沉沉降临,我仍沉浸在这种情绪中,结束了这尚可容忍、庸碌平常的一天。我并没有让自己变成一个更为病态的人,被窝里的暖水袋在诱惑着我,我却并没上床睡觉,反而自嘲地穿上鞋,对自己所完成的为数不多的工作感到不满和恶心,出门走进夜雾笼罩的街道,在“铁头盔”的招牌下,像大家习惯性的那样去“喝一杯”。

于是我步下位于阁楼的属于我的房间,那个陌生的世界中极为难走的楼梯,那些资产阶级彻头彻尾地清扫冲刷干净光洁的楼道,高尚正派的三人之家公寓,在那天花板下是我的容身之地。我对这样的家庭一无所知,但是,我这样一个无家可归、形单影只的荒原狼,对这种惯常的无聊生活充满愤恨,却总是栖身在这样的房间中。这是我的一个老毛病了。我既没有住在宏伟壮丽的宫殿中,也没有住在贫苦简陋的房子里,取而代之的是,我住在这样体面的、令人厌倦的、一尘不染的中产阶级家中。这里能闻到松脂和肥皂的香味,在这里如果你用力摔门或者穿着脏鞋走进来的话,会引起一片恐慌。毫无疑问,对于这种氛围的迷恋来自我的童年时光,对于类似家的私人的渴望促使我这么做,尽管依然徒劳,我沿着古老而愚蠢的道路前行。再一次地,我喜欢这种反差,一方面是一种孤独、无爱、被驱逐且彻底无序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中产阶级的生活。我喜欢在楼梯上,呼吸这种宁静有序的气息和这种高雅正派的家庭生活。这里有一种东西感动着我,尽管我对它所代表的东西深感厌恶。我喜欢迈过我房间的门槛,在那里所有一切都突然静止了;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将烟灰和酒瓶随手放在一个个书堆当中,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序和疏忽;那里的一切——书、手稿、思想——都显出一个落魄孤身的男人的迹象,充斥着他的困境、对存在感的疑问以及对朝向一个放弃承载这些重量的新时代的渴望。

现在,我要说说南洋杉。我必须得给你说说这房子一楼的结构,在通往公寓的入口处有一个小小的前厅,我确信那里比别的房间打扫、装饰得更整洁;由于主人超人一般的勤于家务,使得这个小前厅光亮如新。这简直是一个井然有序的小寺庙。那片木地板似乎神圣不可践踏,其上有两个优雅的大花盆。其中有一盆长着一株杜鹃花。另一盆是一株傲然挺立的南洋杉,一棵茂盛的、笔直的小树,一棵完美的标本,幼嫩的枝条上每一根针尖都显示出它因为经常沐浴清洗而带有的骄傲。有时,我知道自己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就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神庙。我坐在高于南洋杉的楼梯踏板上,弯曲着双手休息片刻,我注视着这个小小的秩序井然的花园,冥想着,任凭这里所特有的感人的气氛和几分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将我带入我的灵魂深处。我想象着在这门廊之后,在神圣的阴影中,有人会说,是南洋杉的阴影。这个处处是闪亮的红木房子,处处是体面人的生活——早睡早起,尽心于责任,充满欢乐又有节制的家庭聚会,周日去教堂礼拜。

有感于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我踩在狭窄街巷那潮湿的人行道上。路灯好像戴着一块泪水的面纱,微弱的灯光穿透冰冷的阴郁,吮吸着从潮湿的地面上缓缓反射回的光。那些我早已忘记的青年时代的记忆又回来了。我曾经何其喜爱深秋初冬时分这种忧伤的、阴暗的夜晚,我多么迫切地呼吸着这种孤独的感觉。当我把自己裹进斗篷,迈开步子走过半夜的暴风雨时又是多么地悲哀,我穿过繁华落尽的初冬风景,它们已经足以让人感到孤寂,但又充满深深的欢乐,充满诗意,日后我坐在床边,就着烛光,将这种诗意倾数写下!所有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韶光不再,徒留空杯。我这是在后悔什么吗?不,我没有为过去后悔。我是后悔如今的时光,为我在被动中失去的所有数不清的分分秒秒而后悔,我从中什么都没得到,甚至连唤醒意识的摇晃都没有。但是感谢上帝,总有例外。时不时地,尽管很少,但总有那么几小时带来了我想要的震撼,推倒壁垒,将我从彷徨中拽进活生生的世界的心脏中。忧伤又深深感动的我放任自己回忆这最后的经历。这次经历就发生在一次温馨的古典音乐会上。我快速飞跃天堂,看到忙碌的上帝。我经受着神圣的痛苦。我放弃了一切抵抗,在这世上无所畏惧。我接受了一切,而为了一切我放弃了我的心。这段时光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许只有一刻钟吧,但是它却在夜晚把我带回梦里;而且自从那次以后,通过所有沉闷空洞的白天,我偶尔会抓住它微弱的光亮。有时在一两分钟间,我能清楚地看到它,像一则寓言那样穿过我的生命,留下金色的痕迹。但几乎每次它都会被世俗的秽物和尘土所玷污。不久之后,它又闪烁起来,发出金色的光芒,好像我永远不会再失去它一样,尽管很快它就再次消失了。有一次,当我在夜里醒着躺在床上时,它再次出现,我突然出口成章,吟诵出很美但陌生的诗句,太美了以至于我不想冒险停下来去把它写在纸上,到了早晨我脑中一片空白,即便我知道它们仍然躲在我内心深处,就好像果壳内部最硬的核心一样。然而一旦当我读一首诗,或者思考笛卡儿、帕斯卡尔的思想时,它就会浮现出来,闪耀着,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直射云霄,只要我跟我深爱的东西在一起时它就会回来。啊哈,但是我在我们的中产阶级生活中就很难发现这种神迹,或者在这精神匮乏的愚蠢乏味时代的建筑、贸易、政治人们本身都很难发现。我如何才能不做一只荒原狼,或者一个粗笨的隐士呢?因为我无法分享它的目的,也无法理解它的任何欢乐。无论是在音乐厅还是画廊,我都无法让这种快乐持久。我几乎不能看报纸,很少阅读当代书籍。我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快乐促使人们拥进已经过度拥挤的地铁和酒店,进入包装一新的咖啡厅——充斥着令人窒息、深感压迫的音乐——进入酒吧和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进入世界博览会等。我无法理解更别提分享这种快乐,尽管它们也是我想得到的东西,在我千百个力求争取的事情当中。另一方面,在极少的快乐时光中,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对我来说都是生活,都令我欣喜若狂、销魂神迷,大体上,世界大多在想象中寻觅;在生命中它则显得荒谬。事实上,如果世界是对的,如果咖啡馆里的音乐、那些大众所追求的快乐和那些轻易被取悦的美国化的人是对的,那么我就是错的,我疯了。我活在荒原狼的真实中,我就是这么叫自己的;那迷途的野兽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无家可归、没有快乐也无法得到充足营养,这个世界对它来说既陌生又无法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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