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入巷。
才入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头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人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阴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点住哑穴,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日,却没一人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人!坏人!”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人称做坏人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人,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肉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入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入狗洞,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口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屁!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口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乱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日不打死这罪人,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头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人纷纷喊道:“日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人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口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头顶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人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人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人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股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头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人!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人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股柔力到处,登让众人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交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人,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点。”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日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人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头,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头顶,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人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头顶,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头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人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女则奸,杀人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人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人,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人没错,但他也还是个人,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日,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女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肉。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干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日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人,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头饮泪,腊肉老板满面惊诧,众人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入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交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人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交入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他妈的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人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乱,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情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交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人来了。一旦送入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鸡儆猴”里的那只鸡、“杀一警百”的那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