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恋人变成眼里的一粒砂,沈皓岩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住如火肆虐的炎症,宁愿眼睛坏掉也不愿失去她。观音奴却恨不得将那粒砂跟自己的眼睛一道剜除,她在意的不是卫慕银喜,而是她被辜负的情意、被质疑的人品:如此热烈纯粹,所以不能妥协;如此自我自尊,所以无法原谅。
两个人爱得一样用力,却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终至破裂。
观音奴决绝而去,沈皓岩木立当地,银喜颇担心,想拉他的手,却被他推开。他心情激荡之下,手上未免失了分寸,银喜的腰狠狠撞在桌子的锐角上,霎时间痛得泪水涟涟。
沈皓岩扶了银喜一把,随即松开。昨日的旖旎风光还历历在目,心底的柔情蜜意却已化作飞灰,他不明白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不管不顾地跟着夏国蛮女搅到一起。激情消失后尚存责任,他做不到始乱终弃,但目前也没有办法安置她,只得道:“我绝不会放弃夜来,所以事情平息之前,你不要再来找我,过后我会给你交代的。”
没藏空没有随行,跟银喜来的侍从粗通汉语,结结巴巴地翻译:“沈少爷舍不得那个汉女,让主人以后不要来找他,他会给主人交代的。”
银喜似没有听到侍从的话,呆呆地看着沈皓岩离开茶肆。淡薄的日光照着他的背影,始终没有回头。昨日还与她血肉交融的男子,今日就这样一去不回头。
恍惚中,银喜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她跪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他覆满墨色菊花的苍白尸体。被抛弃的恐惧使她艰于呼吸,但是不管她怎样向佛祖祷告,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银喜腿一软,跪在茶肆窗畔,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哀叫。声音中蕴涵的悲怆和绝望,令人不忍听闻。
观音奴纵马驰过东京街市,她的驭马之术已成为本能,即便现下理智全无,怒潮灭顶,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中仍然游刃有余。
荣家书铺斜对面的陈氏米铺,今日没有开门做生意。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书生靠在米铺的门板上,拎着瘪瘪的米袋,百无聊赖地望着街景。
观音奴的马掠过半条街,又折回来。她端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米铺门口的书生,凤眼微微挑着,像被仔细切割和打磨过的黑色钻石,闪着刚强凌厉的光芒。
“我在上京跟你交过手,你是……”她顿了一下,声音清脆冰凉,“半山堂的完颜清中。”
见观音奴还记得自己,完颜清中十分喜悦。他微笑回视,却骇然发现她眼底眼中充血。有一瞬间,完颜清中觉得观音奴眼里落下了朱砂色的泪水,然而定睛再看,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带着怀疑,充满杀气。
数百招后,完颜清中于烈烈刀风中,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观音奴执念太深,竟在不知不觉中道出心声。完颜清中心头一震,暗道原来如此。他这一走神,燕脂刀便已逮住破绽,击落双钩,抵在他颈项。
完颜清中苦笑一声,安静地等观音奴发落,燕脂刀却没有再推进。锋锐的刀气划破了他的皮肤,血迹蜿蜒如蛇,爬进青色的衣领。
观音奴深深吸气,缓缓吐气,从那种玄妙的境界回到了现实。她努力克制着澎湃的杀意,半响后方才开口:“说吧,你扮成汉人混进东京,意欲何为?”
完颜清中心念电转,竟将来意剖白:“尊师曾在半山堂遗失了一卷《三京画本》,家兄得后甚是喜欢,时时展卷,无意中在羊皮封面下发现一张白绢地图,绘的是胡里改路的山川形势。家兄一看之下,忧喜交加,忧的是宋国竟有人如此熟悉我金国地理,喜的是若能拿到宋国全境的地图,对我东西二路大军伐宋极有用处。我潜入东京,为的正是《三京画本》的地图。”
观音奴的手一紧,嗤道:“想得倒美。这么说,你哥也是半山堂的?”
完颜清中感到燕脂刀切进伤口半分,却不着慌,微笑道:“那倒不是,家兄完颜希尹,在西路军任元帅左监军。萧姑娘别恼,我跟你坦白此事,乃是明抢之意,并无暗算之心。尊师不日抵京,家师随后便到,万事自有两位师尊做主,何须你我争执不休?”
观音奴一想也是,收了刀,拭净刃上的血,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去了。
完颜清中将颈上的伤口包扎妥当,从另一条路离开,熟料拐了几个弯后,又遇到了观音奴。废圮的石阶上,她抱膝而坐,眼中水雾蒙蒙。
观音奴瞥见完颜清中,抹了一下脸,冷冷地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么大的园子,你不会换个方向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