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监狱的劳役活计大多是手工缝纫活。监狱从外面的厂家揽回来的任务,由一干犯人负责完成,这就叫做“劳动改造”,有绣花的、钉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领回指标在监室里完成。犯人是没有收入的,只能凭劳作挣得改造分,是每天的指标都高得超过极限,没有完成指标得人是不能睡觉的,但是矛盾的是,监狱又规定每晚不能再劳作,所以为了完成指标,吃饭的时间都尽可能压缩,所有的人都在埋头赶活,机械的劳作,“新收”往往因为完成不了指标被罚。桔年对环境适应得很快,她钉扣子从一开始扎得满手是针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标还能腾出余力帮助监室里的其他人。后来监狱改进了“装备”,引进了缝纫机,她踩缝纫机也是飞快,作出的东西既平整又好看,后来她想,这也算是监狱教会她谋生的一技之长。
因为桔年人际关系好,又有算是小有文化,学东西快,不但是监友,就连狱警都颇为喜欢她,她做上了室长、医务犯、图书管理员,报名参加了自考课程,代表监狱参加各项知识竞赛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手上后,在医院常规检查,不期竟发现患有肝硬化,这个消息也瞬间压垮了她,从此身体每况日下,桔年入狱一年半时,戚建英已经卧床不起。桔年和她因为前事,应该算是宿敌,现在戚建英病恹恹的,再也没有了耍横的本事,作为当时的医务犯,桔年有责任照顾其他生病的犯人,狱警考虑到她们的情况,刻意想过将她们分开。然而桔年表示没有那个必要,她平静的照料着日渐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报复性的在她手掌虎口处咬下了一排牙印,也没有吱过一声。终于有一天,她给戚建英细细的擦了一遍身体,那个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监狱里无人不畏惧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她以前是那么爱我,我跟他走过最好的时光,陪他吃过创业时所有的苦,把所有娘家人的钱借遍给他,他成功了,忽然告诉我,他不要我了……呜呜,他不要我了……我的儿子说我是条毒蛇”
这是桔年第一次从戚建英嘴里听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
戚建英涕泪纵横的问:“你为什么不恨我?谢桔年,你是老天派来的吗?”
平凤也说过这样的话。
桔年笑了起来,她没有回答。她不是什么天使,许多人,她都是恨过的,只是恨到最后,忘记了。因为恨无济于事,因为人生是由无数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漫不可测,有些事,有些结局她也不知道是谁造成,是她恨过的人,还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过了自己。她在监狱里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优势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还不知道巫雨的身后事是怎么了结的,没有人告诉她。几年来,只有一个人探视过她一次,然而那个人毫不知情,她盼望着自由之后,哪怕在埋着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够了。
两年后,桔年获得了减刑,没有人觉得不应该。
然而,她还是经常做一个梦,梦到黑得不能呼吸得监室,桎梏的气息,蝴蝶在她看不见的铁窗上扑打着翅膀,狱警的鞋子走过下场的走道,清晨传来第一声哨响,“开封”了,然后她感觉到清晨的光,还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总在这一幕中幽幽醒过来。
醒来,她已经带着一个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长着枇杷树的院子里静静生活了8年。
第二章 镜子的两面
桔年在枕畔睁开眼睛,没有蛾子,没有蝴蝶,没有尖锐得刺痛灵魂得哨声,没有拥挤的洗漱,只有院子里属于清晨特有的清新气味,和透过窗台洒进来的树叶的碎影。她仿佛还可以感觉到,等待的那个人在树下闲适地闭目小寐,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微笑着推门而入。
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比此刻更让她感觉到安详和宁静。
简单地洗漱后,桔年照倒是到财叔的小店拿牛奶。财叔见到了她,脸上笑得像开了朵花。
“桔年啊,股神怎么好一阵不来了?”财叔试探着问,半是邻里间的八卦,半是对自己手里几只股票的期待。
桔年笑道:“他怎么敢老来,你要是在股市里赚大发了,怎么还有心思打理这小卖部,那他大老远的来,到哪去找你店里全市最好喝的牛奶去?”
财叔是三年前从外地搬来的,他当时盘下的这个小商店,早已从它最初的主人那里几易人手。林恒贵当年从巫雨的刀下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害他的人”都没有落得好下场,他也因此过了几年颇为惬意的日子,只是巫雨家那间小院房虽然落到了他的手中,他却一只也没有真正住进里边。因为死里逃生的林恒贵开始渐渐笃信鬼神,那间小院始终让他觉得有散不去的冤魂在徘徊,只要他深夜靠近,仿佛就可以看到巫雨浴血的面容。渐渐的,那住着两代杀人犯的小屋不吉利的传言不知怎么的就散了出去,他想转手出售,已是难上加难。
桔年出狱的半年前,林恒贵重伤痊愈后的残躯再没能耐住日复一日的酗酒,他在一次宿醉后猝死在小商店里。草草将他收殓之后,作为林恒贵的堂兄嫂和唯一可知的亲属,桔年的姑妈和姑夫得到了他留下来的小商店和房子。房子没有人肯要,但作为附近生意最为兴隆的小商店,转手还是相当顺利的,就这样,多年之后,小商店辗转到了财叔的手中。
财叔是外来的人,从他搬迁到到这郊区伊始,桔年就已经带着非明生活在附近。这一带的旧时街坊换了不少,有钱的早住进了市区,没钱的也多为生计原因,走的走,散的散,后来渐成为外来流动人口相对密集的区域,知道桔年他们当年那段旧事的人已经不多,在小商店里消息灵通的财叔也是从几个老街坊背地里议论中听闻。在老实厚道的财叔眼里,怎么也没有办法将谢桔年跟一个抢劫坐牢的女人联系起来,他笃信自己半辈子的识人眼光,总不肯听居委会的告诫,对桔年提防着些,看她的时候也并没有戴上有色眼镜,近年来,竟成了附近跟桔年一家两口最说得上话的人,不时还能寒暄几句。至于其他人,桔年或多或少的也知道别人对自己背景的顾忌,她也不想招惹任何人,长期以来,她都是带着孩子默默的来去,比影子更淡。
桔年回到家,非明还没有醒,桔年把牛奶放在她床头,转身的时候,不期然看到仍在睡梦中的非明怀里紧紧的拥着一件东西。桔年凑过去看了看,竟然是韩述送的那把羽毛球拍,她怕球拍硌着孩子,试着抽出来替非明放在床头,稍稍施力,球拍在非明怀里纹丝不动,这孩子抱得太紧。
非明是如此珍视这件礼物,那珍视已远远超过一把球拍本身所赋予的意义。这也是桔年没有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