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还没来,北京城中便先响起了春雷。求直言的诏书刚下未久,这广开言路还没个端倪,孟贤和孙亮甘一武一文一前一后两道奏折就被两匹快马送到了京城,又从内阁转到了御案上,紧跟着就仿佛霹雳一般炸响在无数人的头顶。然而,这却只是第一拨。
不过是晚了一天,在前两道奏折上被冠上了无数罪名的寿光王朱瞻圻也送来了一份奏折。他却不是自辩,而是仔仔细细列明了自己那位父王在就藩乐安之后的一举一动,包括在背后的怨望、私自扩充私兵、私占盐场出产、私收商税、私自与地方官员交接、私出乐安……总而言之,那林林总总的条条框框哪怕连杨荣看了都直冒冷汗,更不用说别人。
然而,自从风痹症作之后,常常大雷霆动辄杀人的朱棣这一次却没有怒。孟贤和孙亮甘的奏折他只是随随便便丢在了一边,却盯着朱瞻圻那份龙飞凤舞的折子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仿佛要把那一字一句全都记在心里。然而他越是这般,那些贴身伺候的太监宫女越是战战兢兢,一连几天苦熬下来,到最后,百般无奈的张谦只得去找王贵妃设法。
嫔妃不能干预国事,王贵妃绞尽脑汁,亦不过是劝着朱棣服下药物沉沉睡去。心中无奈的她思来想去,又不能去见那些外官,只得带着几个宫女和太监前往景福宫。如今天气虽然还冷,她却舍了肩舆步行。到景福宫门口时。她又吩咐不许通传,留着几个太监在外头。自己只带了两个宫女入内。
“自太祖皇帝时就有圣训,藩王不得与民争利。他们居然敢打盐场的主意!胡学士当初在世的时候就和我提过,盐商守支日趋严重。边疆竟是无人纳粮。这盐场亦是产出日低。长此以往盐法将大坏!寿光王一面侵占盐场,一面以子论父。哪里还有人子孝道,人臣忠义!”
王贵妃已经听出那是皇太孙朱瞻基的声音。便知道里头还有外人,忖度片刻便在外头的暖炕上坐了。见一个小太监送了茶来。又要向内禀报,她便微微摇了摇头。捧着那安化云雾茶细品了一口,她就听到里头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皇上即位以来对那些跋扈的藩王一向严加惩处,但汉王毕竟是皇上嫡子,寿光王亦是嫡孙,这一次的事情皇上虽说震怒,但如何处置如今却还难说。皇太孙,寿光王奏折上已经明说了汉王反迹,臣只怕……对了,今日青州府又有奏折,乃是知府凌华和同知张越联名送来,我已经呈上了给皇上,这儿抄录了一份,皇太孙不妨看看。”
听到里头那两人只顾着说话没完没了,王贵妃不禁叹了口气,见刚刚那奉茶地太监站在那儿满面不安,她便点了点头示意他进去通报。不多时,她就透过珠帘看到那边有太监送了人出去,旋即朱瞻基竟是亲自迎了出来。
“贵妃来怎么也不使人说一声?若是早知道,我怎敢让您在外头枯坐等着?”
王贵妃笑着摆手道无事,又问里头是谁说话,听说是杨荣便笑了起来:“原来是皇上亲自改名的那一位,我听说自从胡学士去世之后一直都是他教导地你。既然如此,我等一会又有什么打紧?我刚刚打暖殿来,好容易劝说皇上睡了,却也有几句话对你说。”
自从徐皇后去世之后,朱棣和先头太祖朱元璋一模一样,再也不曾册立中宫,摄六宫的便是王贵妃。虽说她为人谦和,但一旦朱棣怒却只有她敢劝能劝,先头汉王险些被贬为庶民地那一回,若不是她碰头苦求,纵使是太子恳求也未必奏效。纵使是朱瞻基,偶尔也有触了朱棣霉头的时候,因此承王贵妃地情亦是不止一次。
当下他便恭恭敬敬弯下腰去:“请贵妃训导。”
“谈不上什么训导地话,不过是白嘱咐两句而已。来,你坐下。”示意朱瞻基在炕上西头坐下,王贵妃便说道,“汉王先头遇刺地事情不了了之,朝中内外多有传言,但皇上心里头一直都是挂念的。那件血衣我在内书房看到过几次,每次皇上都会扼腕叹息说起当年地事,足可见皇上只是恨铁不成钢。你是皇太孙,闲来的时候多陪皇上说说家事,如今这件事千万不要再提,明白么?”
若是换成别人唠唠叨叨说这些,朱瞻基必定是嗤之以鼻,但王贵妃既然如此郑重其事,他不敢怠慢,连忙答应了。言谈间,他忽然注意到王贵妃两鬓地金玉衔珠钗下赫然露出了斑斑白,面容亦是比去年憔悴消瘦了许多,不免心中恻然,却听到王贵妃突兀地问了一句。
“对了,我刚刚听到你和小杨学士提到了张越,可是英国公的那个侄儿?”
“正是他,怎么,他那名声竟是连贵妃也知道了?”
“这宫中但凡认字地都读过他那一篇奇文,我怎会不知道?”王贵妃此时不禁微微一笑,又解说道,“英国公夫人坐褥结束之后进过一趟宫,结果被几个嫔妃问了一通,我才知道那个少年郎居然因为皇上一句话尚未婚配,大伙儿都讶异呢!说来我刚刚去暖殿的时候,还看到皇上在看他和人家联名上的那份折子,脸上时而阴时而晴的有些碜人。好在皇上最后撂下了奏折,搁在了御案左角。那一向是摆那些要留着再看的折子,足可见他小小年纪倒是有些真才实学。”
朱瞻基也知道朱棣的这个习惯,此时倒更好奇奏折中写了些什么。毕竟,张越先前送礼时向他提了盐务之事,之后就出了这样一连串大事,若是他自己一点动静也没有那才奇怪。和王贵妃又说了几句话,他少不得保证自己在朱棣面前绝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才亲自送了她出去。回过头来立刻从袖子里拿出那份誊录的奏折。
孟贤的那份奏折朱瞻基看过,也不知道经过哪位妙笔生花的手。写的是花团锦簇,仿佛字字句句都是为国为民。那一万斤盐就能拯救山东万民于水火之中似的;而孙亮甘那份奏折则是从头到尾都流露着一种激愤,言下之意就是寿光王十恶不赦汉王居心叵测。朝廷该当体恤民心民力。大有挑唆皇帝大义灭亲地意思。
偏张越这儿也提到了相同的事。却只是一笔带过,而是在那儿剖析开中盐法好坏利弊。那一条条写得极其清楚详尽,又提出了改良之法。这本来就已经够了。恰是一篇天大地好文章,可偏偏末了又提到山东先修会通河。又供北京修宫城的木石,百姓苦于徭役云云,看得他都是脸色大变。
“这小子……过犹不及他难道不懂么!”
朱瞻基在那儿直跺脚地时候,看到张越奏折誊本的杜桢也在那儿直叹气。
他游历天下十年,呆地时间最长地乃是河南,但其次就是山东,所以布政司一众官员都欺他是初来乍到,他也只是一笑置之。虽说他上任之后仿佛事事唯左布政使张海马是瞻,但先是汉王遇刺,然后是山东大雪,紧跟着又是一场盐务大案,张海差点撂了挑子,都是他撑着。这会儿老宋礼正在带人清查山东上下地案子,张越却忽然上了一份这样的折子!
时机很对,意见很好,措辞用句都没错,不枉他教了那么多年,但后头何必画蛇添足多加那一条?这会通河乃是为了沟通漕运修地,这北京城乃是为了迁都建的,这不是存心自己给自己找错处么?就当他再一次摇头地时候,后头却响起了一个声音。
“老爷,你这摇头叹气的是什么道理?元节还小,就算上了个条陈不好,你也不用这般挑骨头吧?”裘氏却是听鸣镝捎话说杜桢不高兴,于是方才急急忙忙赶了来。见杜桢回头,她又嗔道,“说起来,就算你和我一样瞧着元节不错,却也不必巴巴地将绾儿送了过去。你对我说什么以防不测,可我看他只是升官,哪里有半点危险!”
自己妻子地脾性杜桢自然是心知肚明,此时不禁哑然失笑。然而,待听到裘氏谈到张越只是升官并不曾遇险,他顿时心有所悟,刚刚想不通的关节豁然而通。这下诏求直言自然是有嘉奖,张越这个条陈结合了当初他的看法,又加入了一些新奇有趣的东西,指不定又要因此擢升。可张越这不久前刚刚升了一级,如今要是再升就太骇人了。
“我让绾儿呆在那里自有道理。”杜桢随手放下了手中的誊本,若有所思地说,“看不见的危险方才最危险,虽说如今隆冬已经过了,但春雷既然炸响,这事情只不过是起了个头而已。你明天挑两个精干的小厮,替我送些东西到青州给元节和绾儿,唔,就是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