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华和刘宗周让王战有些意外。
刘宗周的话更是让王战有熟悉之感,却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听过。
王战实在没想到,到这个时程度,前面说了那么多,这二人与孙承宗也长谈过了,应当知道不该党同伐异、而应齐心为国,现在居然能在大朝会上、群臣面前冒出“亲贤臣,远小人”这种话。
“真是顽固。”王战心中生起一丝怒意。
孙承宗也皱起了眉头。皇帝当然不知道李、刘二人心里的担忧,但他可知道:二人看过邸报,来京后住在他那里,已经从他口中知道了皇帝近两个月的所作所为,知道后便都有些担心,担心皇帝会走向法家、走向所谓“暴秦”的道路。这种担忧当时便表露无疑。对于这二人来说,那可是晴天霹雳,是他们决不能接受的。
“暴秦”在此时所有读书人的心目中最清晰的印象就是焚书坑儒、严刑峻法、二世而亡。他们可不知道后世睡虎地秦简、里耶秦简上的真实秦律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秦律被自己的前辈歪曲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只以为秦律是毫无理由的残酷,因而,他们决不能允许皇帝走向法家“暴秦”的道路。
王战看了孙承宗一眼,看上去孙承宗也没料到经过连翻长谈后,二人还会这么干。
魏忠贤阉党一系纷纷侧目,但是他们可不像刘宗周,顶多是看了邸报,再从孙承宗那里听说一些。他们这两个月可是亲眼见到了皇帝的种种神异之处,大佬们更是亲眼见到了新军,有切身体会,所以没有人急于出言攻讦。
王战刚要张口,转念一想,缓了下来。
想想也不奇怪,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哪个没有一些自己的坚持、自己的道?
尤其是刘宗周,得不得罪皇帝、得不得罪别人,别的大臣会在乎,刘宗周却是不放在心里的。对于绝大多数儒生、官员来说,圣贤之学不过是官场的敲门砖,但对于刘宗周来说却不一样。对于刘宗周来说,圣贤之学是真正的学问,是探求拯民济世的圣贤大道、天地大道的途径,舍此再无挂心之事。
万历朝时,刘宗周就因为厌恶朝中党争的歪风邪气而辞官归乡,丝毫不恋栈官位。到了“自己”这天启朝,朝廷以“千秋节气,一代完人”推举他入阁,他一样上疏“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礼义为何物,往往知进而不知退。及其变也,或以退为进。至于以退为进,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无权,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声利之场”,明确推辞。显然,他要以身作则来矫正士林风气,为此宁可推辞绝大多数文臣的终极理想——入阁。非但如此,他又作了两则奏疏,一疏申理诸君子发明忠邪之界,一疏参魏忠贤误国之罪。
猛烈参劾魏忠贤,始自刘宗周。
后面这两封奏疏把当时的通政司诸人惊得目瞪口呆,言“此何时?进此疏耶?大祸立至矣”,只敢把刘宗周辞职的奏疏报与皇帝。果然,当时的“自己”大怒,降旨说“刘宗周藐视朝廷,矫性厌世,好生恣放!着革了职,为民当差,仍追夺诰命”。
当时魏忠贤势焰正炽,锦衣卫缇骑四出,东厂之名能止小儿夜啼,贬官削籍者遍及天下。刘宗周遭到降旨申斥后,没有任何颓丧,坚持认为“世道之祸,酿于人心,而人心之恶,以不学而进;今日理会此事,正欲明人心本然之善,他日庶不至凶于尔国,害于尔家”,于是召集诸生,于蕺山之麓开始讲学,希冀以圣贤之学匡正世道人心。
推辞入阁在先,猛烈参劾魏忠贤在后,被罢官去职后志向不改、意气无损,开始讲学救世。无论怎么看,刘宗周可谓是身体力行内心之道、无论成败与否皆令人敬佩的真贤士。
至于李邦华,自身廉洁,一身铁骨,观念认识上却和其他的东林差不多,总认为他们认定的君子主持朝政大曌就会朝政清明、国家兴旺,还停留在众正盈朝、国家自兴的认识层面。但其律己如律人、言行如一的品质是不可抹杀的。
想起了这些,王战怒气消散:自己毕竟是跨越时空而来,很多事情终究没什么切身感受,顽固或者说坚持到如此地步,这正是刘宗周、李邦华这等人的可贵之处。
一念及此,王战转而有些高兴:经过前几年那些事,刘宗周开始蕺山讲学,应该是对朝廷、对“自己”失望已极,就像之前的袁可立。这次居然能应召来京城,看来自己救国济民的种种举措给了刘宗周很大的震动,也得到了他极大的认同,否则他绝不会来,毕竟之前连入阁都推辞了,还被“自己”降旨申斥了一顿。只是不知是哪一件举措最震动刘宗周,不过那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必须从道理上说服刘宗周和李邦华等人,否则这次朝会的成果会大打折扣。
想到这里,王战那一丝怒气消失无踪,温声说道:“亲贤臣,远小人?两位爱卿,朕没给东林诸公机会吗?他们发挥的如何?开原、铁岭、沈阳、辽阳,然后是广宁,整个辽西,失了多少坚城沃土?死了多少百姓?多少百姓沦为奴隶?多少民脂民膏打了水漂?熊廷弼是怎么死的?王化贞怎么还活着?有多少人出力让他活着?这些人又为何肯出力?”
王战声音不大,语速也不快。问题虽尖锐,语气中却消去了火气,只是清清爽爽地谈具体的问题,坦坦荡荡的直言东林。
“圣上,王化贞之事乃边疆军机,微臣不知详情,不便置喙。关外屡败,依臣看来,一则军饷器械不足,二则将士贪生怕死,三则虽有不怕死之人却也有勇无谋。至于微臣自身,自认清清白白,从未贪赃枉法、徇私纳贿,圣上可派人清查臣之家产,微臣对朝廷、对圣上之心天日可鉴。”面对皇帝的一连串问题,李邦华不慌不忙,叩首之后抬起头来,清癯的面容之上,正气凛然。
“朕相信你没收,要不然也不会召你回来。但是其他人收没收、收了王化贞多少贿赂,你能保证吗?作为广宁之败的主责,王化贞从天启二年活到现在,熊廷弼却死的利利索索,此事,谁能解释?”王战确实是相信李邦华,所以语中之意虽然严峻,语气和表情却并不森冷。
“圣上,此中细节臣虽不知,然熊廷弼当时也是辽东经略,既是经朝廷众臣判定一经一抚同为死罪,且爰书判词亦是公之于众,当无冤屈之处。至于王化贞至今未斩,微臣——不知。”李邦华最后的语气有些迟疑,但内心中对东林还是很有信心。
李邦华终究是经历过朝堂的,有些话虽不能硬邦邦的直说,但也可以旁敲侧击。提起公之于众的爰书判词,就是在提醒皇帝:判词是公开的,您也是看过的,您也同意了熊廷弼死罪。
“爰书判词?。。。。。。无冤屈之处?嘿。。。。。。”王战终于还是变了语气,“你方才说亲贤臣、远小人,那当年判熊廷弼死罪的邹元标、王纪是不是贤臣?”
王战读史的时候读到熊廷弼之死,每每扼腕叹息,既为熊廷弼,更为了梦中的华夏:华夏的干城,就这样死在自己人手里。再想想大宋的岳飞又何尝不是如此?
眼前的华夏,眼前的大曌,一般无二,自毁长城。
“广宁之败,朕刚刚登基不过一年多,那时候,真是以为东林诸公都是一心为国呀!”没等李邦华回答,王战心中所忆化为一声叹息,“众正盈朝!众正盈朝啊!。。。。。。”
“圣上,微臣。。。。。。”刚刚还从容的李邦华,看到皇帝这副样子,听到皇帝的叹息,听到皇帝说“真是以为东林都是一心为国呀”,心中立时大为惶急。
“朕来问你,王化贞当初主攻,说他一渡河,河东人必内应,还说给他六万大军,保证将东奴一举荡平,让朕‘高枕而听捷音’,当时的首辅叶向高、兵部尚书张鹤鸣以及许多人都支持他。而熊廷弼却主守,说应该集中兵力于坚城,练兵制械,先固自身再图胜敌;王化贞指望着北虏能出兵,熊廷弼说不能指望那些只想占便宜的东西替大曌打硬仗,其“必不足仗”,可以运用登莱水师跨海威胁东虏的后方老巢,可以利用东部的朝鲜和北虏至少表面上亲近我大曌的一部牵制东虏,但绝不能依恃,要防备他们背信弃义;王化贞还指望李永芳内附,熊廷弼还是说“必不足信”。你觉得,他们二人谁的策略对?”看着惶急的李邦华,王战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以事实相问,“叶向高是不是贤臣?”
李邦华一时之间根本答不上来,王战却不等他,连珠炮一般接着发问:
“策略相反,掌兵亦不同,在叶向高和兵部的支持下,王化贞掌兵十三万,熊廷弼掌兵只有五千,同罪的判决公平吗?邹元标和王纪究竟是不是贤臣,是不是君子?”
王战仍然是平和的语气,李邦华、刘宗周等人听在耳中却愈发感到如山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