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克拉斯来找马丁——就是那帮“真崭实货的人”中间的那个克拉斯;马丁怀着如释重负的心情来接待他,听他绘声绘色、一五一十地讲一个计划,这计划相当富有冒险性,引起了马丁的兴趣,然而不是投资者的兴趣,而是小说家的兴趣。克拉斯解释到一半,顿住了一会儿,跟他说,就他的《太阳的耻辱》中大部分见解来看,他简直是个笨蛋。
“可是我不是来哇啦哇啦地谈哲学的,”克拉斯接着说。“我想问你一声,你到底肯不肯在这桩买卖上投一千块钱?”
“不肯,我到底没这么笨吧,”马丁回答。“可是我要告诉你,我打算怎么做。你让我度过了我一辈子最精彩的一晚。你给了我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我如今有了钱,钱对我算不上什么了。我愿意把一千块钱交给你,那是我不放在眼里的,来报答你给我的那一晚,那才是无价之宝。你需要这笔钱。我钱可多得用不掉。你要钱。你为了钱来找我。根本用不着用计策来骗我拿出钱来。拿去好啦。”
克拉斯一点也不显得惊奇。他把支票折好,藏在口袋里。
“照这价钱算起来,我真想跟你签个合同,让你过好多这一类的夜晚,”他说。
“来不及啦。”马丁摇摇头。“那一晚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晚。我当时简直是进了天堂。我知道,对你说来,那是家常便饭。对我可是另一回事。我永远不可能再达到这样高的生活境界了。我跟哲学一刀两断了。我永远不想再听半句关于哲学的话了。”
“这是我有生以来靠了我的哲学挣到的第一笔钱,”克拉斯在门口站住了,说。“可是市场马上就垮啦。”
有一天,马丁在街上碰到摩斯太太坐车经过,她朝他笑笑,点点头。他也回她一笑,把帽子抬了一抬。这件事没有给他什么感触。要是发生在一个月以前,这也许会叫他起反感,要不,叫他纳闷,叫他不由得揣摩她当时的心情。如今可一点刺激也没有,他想也不再去想一下。一转眼,他就把它忘了。他忘了它,就像他一走过中央银行大楼或者市政厅,就把它们给忘了一样。然而他的头脑却异乎寻常地活跃。他的思想尽绕着圈儿打转。这圈儿的中心是“早就完工的作品”这句话;它像条千年不死的蛆虫般咬啮着他的脑髓。他早上醒过来就想到它。晚上睡梦里,它还是折磨着他。凡是四下生活里发生的事,一通过他的五官,就马上跟“早就完工的作品”这句话联系起来。他循着冷酷无情的逻辑途径推理,得出结论,自己是个无名小卒,是一无是处的。那个流氓马特·伊登,和那个水手马特·伊登曾经存在过,是过去的他;可是那位名作家马丁·伊登,却并不存在。名作家马丁·伊登不过是大众头脑里升起的一个幻象,由大众的幻想把它塞进流氓兼水手马特·伊登的肉身。可是这骗不了他。他又不是什么太阳的神明,需要大众来顶礼膜拜,用饭食供奉。他明白不是这么回事。
他看杂志上关于他自己的文章,仔细阅读上面刊出的关于他的写照,看得他觉得无法把这些写照跟他本人联系起来。据说他曾经痛快地生活、恋爱;他一向放荡不羁,在生活里容忍种种由于意志薄弱而造成的弱点;他当过水手,在异国漫游,在过去聚众打架的日子里,带过自己的一帮人。他起初一看到公共图书馆里成千上万本书,给吓得目瞪口呆,后来懂得了看书的门径,掌握了书上的知识;他用功到深更半夜,带了一个马刺上床,自己写了不少书。可是有一点不对头,他没有那么大的胃口,需要大众这么接二连三地请他吃饭。
杂志上还有些话叫他觉得好笑。每本杂志都自称是它发现他的。《沃伦氏月刊》寄给定户的广告上说,该月刊一向致力发掘新作家,别的不说,它把马丁·伊登介绍给了广大的读者。《白鼠》说他是它发现的;《北方评论》和《麦金托许氏杂志》也这么说,直到《环球》得意洋洋地翻出过期杂志的合订本来,那些被弄得支离破碎的《海洋抒情诗》就给埋没在这上面,它们才哑口无言。《少年与时代》避掉了债,又复刊了,如今也说他最早是它发现的,这些话可只有庄稼人的子弟才看得到。《横贯大陆月刊》大模大样、振振有词地讲它第一个发现马丁·伊登的经过,《大黄蜂》就拿出《仙女与珍珠》来,跟它激烈地争辩。在这一片嚷嚷声中,辛格尔屈利·达恩莱出版公司那不大响亮的声音被淹没了。再说,这家出版社没有自己的杂志,没法说得响亮。
报纸上计算着马丁的版税收入。有几家杂志给过他优厚的稿酬,这种消息不知怎的泄漏了出去,于是奥克兰的牧师们都亲热地来拜访他,他收到的信件里也多的是同行寄来的借钱信。可是最糟糕的还得数娘儿们。他的相片被登在报上,散布很广,有些特派作家特别渲染他那张壮实的紫膛色的脸,脸上的伤疤,结实的肩膀,清澈、宁静的眼睛,和苦行者的那种微微凹陷的腮帮。他这会儿想起了自己那无法无天的青少年时期,不禁微笑起来。跟娘儿们在一起时,他时常会留意到,不定会有个把女人在对他打量、品评,挑中了他。他暗自好笑。他想起了勃力森登的警告,又是一笑。娘儿们绝对毁不了他,这一点至少是肯定的。他早过了这个阶段啦。
有一回,他陪丽茜走到夜校去,她看见有一个衣着讲究、面目姣好的资产阶级的女子朝他望了一眼。这一眼望得时间太长了一点儿,神色太热烈了一点儿。丽茜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气愤得身子僵了一僵。马丁发觉了,还发觉了个中的原由,就跟她说,这种事他已经习惯了,反正他一点儿也不在意。
“你应该在意才对,”她回答,眼睛里冒着火。“你病了。毛病就在这里。”
“一辈子没这么健康过。我的体重比过去最重的时候还多五磅呢。”
“病的可不是你的身子,是你的头脑。你这架思想机器出了毛病。这连我也看得出来了,而我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呢。”
他跟她并着肩儿走,只顾沉思着。
“只要你能复元,叫我牺牲任何东西都情愿,”她凭着冲动,脱口而出地说。“像你这样一个男子汉,有女人朝你这样看,应该在意才对。现在这样子是不正常的。拿女人腔的男人来说,这样子是无所谓的。可是你生来就不是这种人。说真心话,要是有个跟你匹配的女人来叫你在意,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他把丽茜送到了夜校,就回都城饭店去。
他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就倒在一把莫里斯安乐椅里,坐在那儿,眼睁睁地直望着前面。他并不打盹。他也不在思索。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除了每隔一会儿,有些记忆中的场景不招自来地出现在他眼睑里边,五色缤纷、光彩夺目。他看着这些场景,可是简直不觉得它们的存在——好像这些场景是梦境似的。然而他没有睡着。有一回,他打起精神来,看了看表。还只有八点钟呢。他无事可做,上床又太早。跟着,他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那些场景又在他眼睑里边一忽儿出现,一忽儿消失了。这些场景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总是一簇簇树叶和灌木似的树枝,有热辣辣的阳光从枝叶间穿过。
一声叩门声使他惊醒过来。他没有睡着,脑子里立刻从这声叩门声联想到一份电报、一封信,要不,说不定是有个仆人从洗衣作送干净衣裳来。他一边想起乔埃,感到纳闷,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一边说了一声:“进来。”
他还在想着乔埃,没有朝门掉过头去。他听见门轻轻关上了。静寂了好半天。他忘了刚才有人敲过一下门,还是茫茫然地冲着前面望,这会儿,忽听得一声女人的抽噎。这声抽噎很急促,是不由自主地发出而又硬抑制住的——他一边这么感觉,一边掉过头来。一眨眼工夫,他站起身来了。
“罗丝!”他又惊奇又着慌地说。
她脸色惨白,神情紧张。她就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门上,支持着身子,还有一只手垂在身旁。她怪可怜地朝他伸出双手,朝他迎上前来。他握住她的手,把她领到莫里斯安乐椅边,觉得她的手冷得厉害。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宽阔的把手上。他慌张得说不出话来。在他心目中,自己跟罗丝的那段恋爱已经告一段落,一了百了啦。他这时的感觉,真好像雪莱温泉馆的洗衣作一下子闯进了都城饭店,手边正有整整一个星期的脏东西,要他就动手洗涤。他几次想开口讲话,可总是讲不出口。
“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儿来,”罗丝有气无力地说,笑得怪恳切的。
“你说些什么?”他问。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吃了一惊。
她再说了一遍。
“喔,”他说罢,就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我看见你走进来的,我等了几分钟。”
“喔,”他又是一声。
他一辈子从没这样为难得说不出话来过。说实在的,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他感到又迟钝又尴尬,可就是要他的命也想不出什么话好说。如果闯进来的不是罗丝,而真的是雪莱温泉馆的洗衣作,那倒要好办些。他可以卷起袖子,马上动手干活。
“过后你就来了,”他总算说出了口。
她点点头,脸上微微带点儿调皮的神情,伸手解开脖子上的围巾。
“我起先在马路对面看见你的,当时你跟那姑娘在一起。”
“是啊,”他简短地说。“我送她上夜校去。”
“说吧,你看见我难道不高兴吗?”又静默了一阵,她才说。
“高兴,高兴,”他慌忙说。“可是你上这儿来,不太冒失吗?”
“我溜进来的。谁也不知道我到这儿来。我想看你呢。我来跟你说我当初真是太傻了。我来看你,因为我再忍不下去了,因为我的心驱使我来,因为——因为我实在想来呀。”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走上前来,走到他跟前。她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急促地喘着气,跟着投身在他怀抱里。因为他宽宏大量,平易近人,不愿意伤人的感情,又明白拒绝她这次献身,就等于给一个女人最重大的伤害,他才伸出胳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住。可是这拥抱是冷冰冰的,只有接触,没有抚爱。她投进了他的怀抱,他抱住了她,就这么回事。她紧紧地挨在他身上,跟着,换了一个姿势,偷偷地举起双手,搁在他的脖子上。可是手摸上去,他的肌肤并不像一团烈火,他呢,感到既尴尬,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