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感恩节,你将跟我一起在德尔摩尼哥饭店吃晚饭,”他兴高采烈地说,“要不,在伦敦,或者在巴黎,随你喜欢什么地方都可以。我知道一定办得到。”
“几天以前,我在报上看到过,”她突如其来地说,“铁道邮递处在本城录用了几个人。你当初考了第一名,对不对?”
他只得从实招认,处里来叫他去过,可是他回绝了。“我当时就十二万分地相信自己——如今还是这样,”他肯定地说。“再隔一年,我挣的钱会比铁道邮递处里十二个人所挣的还多。你等着瞧吧。”
他说罢,她只“哦”了一声,就站起身来,戴上手套。“我得走了,马丁。阿瑟在等我呢。”
他把她搂在怀里,亲她的嘴,可是她完全采取被动,真是个冷冰冰的爱人。她身子一点儿不紧张,臂膀没有搂住他,嘴唇贴在他唇上,也没有往常的那股劲儿。
他从院门口走回来,心想,她在生他的气呢。可是为了什么呢?真不幸,牲畜栏看守把玛丽亚的母牛抓了去。可这只是桩飞来横祸罢了。你去怪谁呀!他压根儿想不到,不这样干,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他接着想到,哦,不错,他自己也有点儿不是,因为不愿进铁道邮递处去做事。而且她又不喜欢《维基—维基》。
他在台阶顶上转过身来,迎接走上前来的下午班邮差。他接过一捆长信封,那股经常周而复始的狂热的期望又袭上心头。有一封信不是用的长信封。这一封又短又薄,外面印着《纽约眺望》的通讯处。他正预备拆信,忽然顿住了。这不可能是采用稿件的通知。他没有投过稿件给这家杂志!说不定——一想到这个想入非非的念头,心都差一点停止了跳动——说不定他们来约他写一篇文章吧;一转眼工夫,他就打消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是封公文式的短信,由执行编辑署的名,信上仅仅通知他附上他们收到的一封匿名信,并且叫他放心,《眺望》编辑部在任何情况之下,绝对不会理睬匿名的书信。
马丁一看那封附来的信,是用印刷体写的,写得很潦草。那是一篇杂乱无章、似通非通的对马丁的谩骂,信里一口咬定说,这位投短篇小说给杂志的“所谓的马丁·伊登”,根本算不上作家,实际上他偷了旧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把它们用打字机打好,当自己的作品寄出去。信封上盖着“圣莱安德罗”的邮戳。马丁用不着多想,就明白是谁写的。通篇显而易见地是希金波森的语法、希金波森的口头用语、希金波森的怪主意和思想方法。马丁在每一行里看到的可不是意大利人的优美的笔迹,而是他那当食品商的姐夫的粗大的拳头。
然而为了什么呢?他问自己,可是答不上来。他什么地方得罪过伯纳德·希金波森呢?这一手干得真是岂有此理、荒唐透顶。实在想不出是什么道理。那一星期内,东部好些杂志的编辑转给马丁十来封同样的信。马丁心想,这些编辑的态度可真不坏。他们压根儿不认识他,然而有几个竟然对他表示同情。他们显然是痛恨写匿名信的伎俩的。他看出,这一下恶意中伤他名誉的企图失败了。事实上,如果说有什么影响的话,一定反而会是好的影响,因为这一来,至少他的名字被不少编辑注意到了。有一天,看到他投去的稿件时他们说不定会想起,他就是他们收到过的一封匿名信上提起的那个家伙。谁说得准,也许这一来反而会影响他们的看法,对他有利一点儿呢?
差不多这时候,马丁的身价在玛丽亚眼里却一落千丈了。有一天早晨,他看到她在厨房里烫衣裳,痛苦地哼哼唧唧,身子羸弱得腮帮上淌着眼泪,妄想把一大堆衣裳烫好。他立刻断定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就给她喝了热威士忌(那是勃力森登带来的瓶子里剩下的),吩咐她去睡觉。可是玛丽亚不肯听他的话。她坚持说,这些衣裳必须烫好,当晚就送出,要不然,明天就没有东西给那七个饿着肚子的小西尔瓦吃了。
叫她看得大吃一惊的是(她一直到死老喜欢讲起这回事),马丁·伊登从炉子上一把抓起一只熨斗,一手把一件花哨的女式衬衫扔在烫衣板上。那是凯特·弗兰能根最体面的出客衬衫,在玛丽亚的天地里,再找不到比这个女人要求更苛刻、在打扮方面更挑三拣四的人了。而且,弗兰能根小姐特别吩咐过,这件衬衫当晚一定得送到。谁不知道,她跟铁匠约翰·柯林斯打得火热,而且玛丽亚暗地里知道,弗兰能根小姐跟柯林斯先生下一天要上金门公园去。玛丽亚想把衣裳抢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马丁扶她摇摇摆摆地走到椅子跟前,她坐下了,鼓起了眼睛看他干。她看他很快就把衬衫烫好,没有出一点岔子,她自己烫起来可得花四倍的时间,而且烫得也不比她自己坏,这是马丁要她承认的。
“我还可以烫得更快,”他解释道,“只要你的熨斗再烫些就成。”
她可以为,他这时手里使着的熨斗已经比她自己曾经胆敢用过的烫得多了。
“你的喷水法完全不对头,”他接着责难道。“看好,我来教你怎样喷水。要紧的是要用力。你要烫得快,喷起水来就得用些力。”
他从地下室的柴堆上弄来一只木箱,在上面装上一个盖子,还从西尔瓦家那帮孩子收集了预备卖给旧货商的废铁中拣了一些。把刚喷好水的衣裳放进箱子,盖上木盖,拿熨斗压住,这工具就完成了,可以使用了。
“你且瞧我的,玛丽亚,”他说着,就把衣裳剥掉,光穿着汗衫,一把抓起一只他所谓“真正好算烫的”熨斗。
“他烫好了衣裳,就洗毛料的东西,”她事后对人说。“他说,‘玛丽亚啊,你真是个大傻瓜。我来洗毛料的东西给你瞧,’他就洗给我瞧。十分钟,他就做好了那架机器——一只大桶、一个轮毂、两根杆子,就这么些。”
马丁这装置是在雪莱温泉馆从乔埃那儿学来的。一个旧轮毂,装在一根竖直的杆子下端,就是一块压板。再把这压板钉牢在一根装在厨房椽子上的弹簧杆上,这样,轮毂在桶里的毛织品上压呀压的,他只消用一只手,就能把它们拍打个够。
“玛丽亚再不用洗毛料的东西啦,”她讲到末了老是这么说。“我叫孩子们去使用那根杆子、那个轮毂和那只桶。马丁先生真是个聪明人。”
可是,正因为他在她厨房里的洗衣作里出色地干了一番,并且改进了设备,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了。她一向在想象中给他披上迷人的传奇色彩,如今知道他原来当过洗衣匠,在这冷酷的事实照耀之下,这种色彩烟消云散了。他所有的书本,乘了马车前来,或者带了许许多多瓶威士忌来拜访他的贵客们,都没什么大不了啦。他到底也不过是个工人,跟她自己的阶级和地位是一样的。他比以前更富有人性,更容易接近了,可就是他不再是个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