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白一笑:“确实如此,我也不想落了俗套,反而被大人轻视。只是大人既然并非逢场作戏,那是否想过,以后?”
江怀越眉梢一挑,淡淡道:“那是私事,我不想多说。”
“是私事,却也是正事。”程亦白浅啜一口温热茶水,眉眼间神思杳然,“实不相瞒,我也曾经历经坎坷,四处奔波,此生心上始终有佳人倩影,一低头一回眸,清雅秀丽,让人魂梦之中牵念不舍。然而造化弄人不能相守,每每想来,满怀怅恨却无人可诉无处可说,千万歉疚只能堆积心头,无法纾解。”
江怀越看着他,似乎没有打断的意思。
“情怀所致说了这些,让大人见笑。只是……大人若真想与心上人厮守到老,如今这局势之下,又谈何容易?”程亦白话锋一转,“恕我直言,要实现大人的心愿,恐怕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隐退,再不出现在朝堂后宫。要么重返京城,执掌大权,令一切非议化为灰烬。大人现今暂居南京,今上心思叵测,如果知晓云岐大人的女儿和遗物都在大人身边,您觉得,他还会手下留情?”
江怀越淡漠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要我与辽王合作,交出东西?然后呢?”
“然后?然后不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条道路么?”程亦白道,“只有手中大权在握,大人才能令一切质疑消散……”
“你知道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江怀越忽然截断了他的话。
程亦白微微一怔,继而恳切道:“这倒是不知。相信只有打开过盒子的人,才会知晓。但我们既然想要得到,必定也是大致明白其中含义的。”
“所以,辽王得到此物之后意欲何为,你也是清楚的?”江怀越再次审度他的眉眼。
“作为幕僚,自然知晓一二。”
原先还平静的江怀越忽而脸色一寒,冷笑道:“万岁勤政亲民举世共睹,辽王年少时虽颇得先帝钟爱,然而就藩之后耽于享乐不务正业,为人缺少深谋远虑,如今竟然还存这般妄想?改天换日不是儿戏,牵扯方方面面,怎能轻言?阁下是不是认为我江怀越如今失势被贬,因此对万岁心生不满,正好可以利用起来倒戈一击?若真是这样,只怕也真是小看了我的考量!”
程亦白见他言辞凌厉,却也并未汗颜慌乱,只是从容地问道:“江大人,您对今上……果然如此忠心不二?”
“我只谈利弊,不谈忠奸。”
“何为利何为弊?众人皆认为今上忠厚仁慈,但我想问一问大人,您见到云岐留下的遗物之后,还认为今上心怀坦荡,堪称圣主吗?先帝当年钟爱辽王,一心想要改立他为太子,是朝臣阻扰才未实现,然而先帝始终不曾放弃此念,却在壮年之时忽染疾病,一月之内就药石无效抱憾归天,这改立太子的心愿到底未能达成,因此今上才得以登上帝位。其中内幕,大人在看了云岐留下的东西后,难道还不明白?”程亦白目光炯炯,直视于他,“今上纵然曾对大人赏识有加,如今已心生嫌隙不再重用。本该荣登宝座的辽王只是想要取回自己该有的东西,大人为何不愿相助,却还固守旧主,不为自己的将来考虑?更何况——”
他身子微微前倾,眼里流露出深深惋惜。“你既非文臣又非武将,本该享有自由之身,却在幼年遭遇屠戮酷刑,不得已才进入深宫为人奴婢,又有什么必要,去忠一个与你全族有屠灭仇恨的君主?大瑶山的熊熊烈火,黔江怒浪中的上千浮尸,难道你——全都已经忘记?”
“你——”江怀越的手指不由握紧了几分,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程亦白,过了片刻,才克制着情绪道,“是你?小陶先生?”
一句“小陶先生”令程亦白眼眸深处微显怅然,随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你总算认出我了。阿桢。”
江怀越紧抿着唇,眼中有万千情绪难以言表。程亦白曾在暗中观察过他很多次,很少像现在这样,眼神带伤,负重难抑。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知道我的身份,却原来,你还活着!”江怀越的声音很低,却隐隐发颤,“当年瑶寨被毁,我好不容易逃过吊桥,却被官兵俘虏,押送到了营地。在那里我找不到你的下落,还以为你也葬身于那场屠杀之中……”
程亦白闭了闭眼睛,眉宇间满是痛楚。“或许是命不该绝,那天我外出赏景,却不慎迷路,本来正在忙着寻找回到你们山寨的小路,竟然望到了大火燃起,浓烟滚滚。我先前也听说过官兵意图攻山,但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情急之下,我攀着藤蔓下了岩石,本想赶回山寨救你们兄妹,然而藤蔓忽然断裂,我从山坡摔下,当时便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我跌跌撞撞赶回山寨,看到的却是……满地血迹,尸横遍野……”
他说到此,语声沙哑,情怀起伏。“你可知我在尸堆里找了多久,就怕看到你的样貌……此后又有官兵上山,我不得不躲藏进了丛林,最终无奈离去。”
他这一番诉说,令得江怀越眼中浸润了水雾,好似重回了那段血染的岁月,以至于过了很久才问:“那你,为什么又会去了辽东?”
程亦白苦笑道:“我本是一介布衣四海为家,离开瑶寨后漂泊流浪,后来辗转北上,想去辽东投靠一位远亲。谁知到了那里,我那位远亲已经病入膏肓,好在他与辽王府中的官吏熟识,便在病重期间介绍了我们见面。此后亲戚病故,我便也留在了辽王手下……说实在的,我也只是小小幕僚,为的只是替主分忧,使自己能有安身之处。那些风云诡谲的争斗,最后的得益者与我无关,我又何尝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