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勇说:“你老人家不早说!李玉明就在我们第一连嘛。”
老妈妈呆痴痴的端着两手,问自己:“莫非是梦!”过了一阵,她把眼光转向那躺在草上的伤员们身上。其他的妇女也都把眼光投到伤员们身上。李玉明的媳妇更显得惊慌,害怕!
周大勇转念一想:“还有这么巧的事?兴许我们第一连的李玉明跟她的儿子是同名同姓——这种事多得很哪!”他问:
“老人家,我们一连的那个李玉明,填军人登记表的工夫,说他父亲叫……叫什么来?”他用手搓前额。“啊,叫李老千。”
老妈妈说:“是嘛,他爹当年小名叫李老千,后首起了官名李振德。可叫他官名的人倒不多呀!”
周大勇说:“宁金山,你到山上放哨,快让李玉明下来。
另外,你告诉卫刚,放警戒要多操心。”
周大勇走到窑外,站在崖边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前面的山沟。
天更黑了,对面看不见人。沟渠里的溪水潺潺地流去。山头上吼着沙漠地吹来的风,山坡上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在摇摆着。
他两手帮在腹前,压着被风吹得鼓胀胀的衣服。他觉得很冷,心想:“立秋该有月数天气了吧!”
周大勇巡查了警戒,回来躺在草上,心里很烦乱。他已经派了一个战士又请了三位老乡,去和九连连长他们联络,可是还不见信息。他听见隔壁窑洞里老妈妈、妇女们和李玉明谈话,谈得正热闹。他也想过去和老乡们谈谈。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老汉,不言不语地进来了。他一直走到灯跟前,周大勇才认出他是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跳起来,说:“老伯伯,想不到在这里又看见你老人家了!”
李振德老人的眼窝更深了,看来很疲乏。可是他那固执的形样、又耿直又倔强的脾气倒没变。他说:“大勇,你好!”
他蹲在地上,装起了旱烟锅,打火镰。“大勇,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
周大勇笑了,说:“老伯伯,我也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呀!”
李老汉吸着烟,烟锅吱吱叫。“不走的路还要走三遍!瞧,我们又到这荒山冷沟里避难啦!”过了一阵,他又说:“我来,是谋划把这里避难的人带到南川去。这一阵,情况时时变,谁也闹不清哪里安宁!”
周大勇说:“老伯伯,你打的信我收到咯!”
李老汉没吭声。他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脑子反应不快。他照自己想到的事情往下说:“敌人不叫咱们安生,他也快完了。我今日个从玉山那里回来。玉山他们在清涧城北边集合了两三千游击队员。他们说,敌人退下来,就叫他好走不了。”
周大勇说:“是呀,我们要把敌人全盘端掉,让他们知道:
陕北不是好来的地方,陕北人民不是好惹的!”
李老汉像是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他眼里发潮,脸上很光彩。他说:“大勇,玉山前些日子在北面川里看见咱们毛主席啦!”
周大勇自豪地挺起胸脯,问:“当真?当真?”
李老汉说:“当真。咱毛主席还和玉山拉了一阵话。玉山呀,一提他见过咱毛主席的事,就高兴炸啦!”
八
周大勇昏悠悠地合住眼。他立刻又进入炮火连天的生活里。一个敌人端着刺刀直向他扑来,他闪过敌人的刺刀,抱住那个敌人,滚来滚去,一直滚下沟……下去了,下去了……
耳边风在吼……他一惊,睁开眼,心还在狂跳。可是他眼前却是另外一幅情景:李玉明的母亲和三个老妈妈在灯下忙着:
有的给战士缝鞋子,有的给伤员缝那破烂的裤子。老妈妈——
李玉明的母亲,把周大勇露出脚趾头的鞋子脱下来,坐在周大勇脚边钉补。鞋子泥多,针扎不透,她不停地在那白花花的头发上磨针。她的眼不得力,一边钉鞋,一边揉擦眼睛。有时候,针上的麻绳掉了,她穿针要穿好一阵。看来,她老人家夜间做针线活,是蛮艰难的。但是她一针针地缝,一针针地衲,仿佛,她的亲骨肉——儿子要到万里之外去,她要千针万针结结实实地缝;针针缝上妈妈的希望和嘱咐,针针缝上妈妈的心思和话语,让这山南海北征战的儿子平安、健壮,时时惦记着妈妈。有时候,她停住手,长久地望着伤员们,听他们梦里的呻唤声。她那昏花的眼里,闪着泪花,闪着说不尽的疼爱和怜惜!
北面传来一阵一阵的枪声。西北面炮声轰轰地像打雷。
寒森森的秋风掀起了窑洞的草帘子,蚕豆大的灯舌,摇摇晃晃的。
老妈妈们有时互相贴住耳朵说什么,她们轻声慢气,生怕扰醒战士们。这寒冷而寂静的破山洞里,有一股温暖的感情在流动。哦,这从母亲那伟大而慈善的心里流出来的感情,在苦难的时日里,给了人多少力量,哺育了多少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