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勇率领战士们冲出敌人包围圈以后,一直朝东南方向插去。
他们远远地摆脱了敌人,因为王老虎把敌人背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们经过一个个的村子,都不见人影。战争的恐怖不知道把老乡们赶到哪里去了!经过整整一天一夜的激烈战斗,战士们筋疲力竭,两条腿发肿发胀,像有千万条小虫在里边蠕动。口渴、饥饿、疲劳和寒冷纠缠着战士们。眼前,每一个人只想一件事:不管是田野路旁或是泥水中,只要能躺下来睡那么三五分钟,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周大勇突围的时候,一颗重炮弹在他身边爆炸,他被埋在炸起的土里,头上擦伤,昏晕过去。李江国让战士们把他背上走。
他们朝东南方跑了十多里,看见一个小村子。战士们进村以前,李江国摸进村侦察了一下。村子里没有动静,连一只狗也看不见。他觉得身上寒森森地发毛。猛然,他看见一家院子里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灯光。李江国轻手轻脚地摸进院子,趴到窗户上,用舌尖把窗格的纸戳了一个小洞,便看见:
炕边上坐一位老汉和一位老大娘。他们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抱个吃奶的孩子。炕角还爬着一个小孩。炕当间放一片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去了的女人,脸上盖着纸,旁边点一盏灯。那要灭不明的灯光照着老大娘泪汪汪的眼。李江国布置了警戒以后,把周大勇背到老乡的房子里。周大勇靠墙坐在老乡炕下边的地上,流血和过度疲劳,使他昏迷不醒,脸色煞白。
缓歇了一阵,周大勇慢慢地醒了。他觉得天也转地也动,眼发黑心发烧,七窍像是冒火生烟。一阵儿,他又感到透进骨头的湿冷,全身发抖,活像打摆子。脑子里乱滋滋的:各种奇怪的形样,片断的回想,互相矛盾而又不分明的感觉。老乡们急急忙忙地帮助李江国把周大勇脸上的血洗了一洗,又给周大勇灌了几口开水。
周大勇微微睁开眼。他的眼光和李江国的眼光遇到一块了。啊,李江国!世上还有比李江国更亲的人吗?
李江国要周大勇躺下。周大勇眉头拧成一股绳,表示拒绝。
周大勇双手撑着地,指甲钻到地里去了。他眼前冒起一团团黑雾,锐利的思想闪过脑子:“我怎么坐在这里?……我的战士多需要我呀……”旺盛的生命力量在他全身燃烧。他睁开眼,直挺挺地靠墙坐着。他觉着,现在最重要的是:直起腰坐正。
老乡和李江国把炕上那个女人的尸体抬到地上。老大娘打扫炕、铺被子。他们准备把周大勇移到炕上去。
这会儿,周大勇脑子完全亮堂了,闪上来的第一念头是:
“王老虎回来了吗?”他问李江国。李江国说已经派人去联络了。
李江国跟老乡们扶住周大勇的身子,要把他抬上炕去。周大勇摇头,说:“不,我坐在这里蛮好。”
李江国知道连长的脾气,他连忙撒手站在一旁。可是老汉跟老大娘不撒手,硬要把周大勇抬上炕去睡。老汉说:“唉!
躺到地下还行?你看,被子都给你铺好啦。”
周大勇摇头,拒绝人家抬他。
老大娘没奈何地说:“看你血河捞人的,唉!快上去睡。
人常说饱肚子不知道饥肚子难,咱们是打上锅没米下的穷汉,晓得人在难中的苦情!快,快到炕上睡!”
老大娘善良的声音,跟那自己在苦难中还怜惜别人的心肠,使周大勇深深地感动了,但是他仍然拒绝上炕去睡。他望着老乡们那慈善的面容,说:“我,我躺到炕上会把你们的被子染上血的!”他又瞅着李江国那不耐烦的脸色,说:“不能给老乡的被子上染上血!……”李江国着急得眼里直冒火,说:“连长,上山打柴,过河脱鞋,到哪里说哪里的话。你看,现在情况这样紧张,你又成了这个样子……我简直想不通,你——”周大勇打断他的话,艰难地说:“你呀,……同志,这里是‘敌占区’。这里的群众,是从我们身上来看我们党和毛主席的。你这人……”他咬住牙,定定神,又说:“你发什么急哟!……你皱眉眼干什么……”他鼻梁动了几下,嘴边冒出很多汗珠。他闭住眼,头靠着墙,呼吸短促而急迫。他自己的话使自己感情激动。
李江国急躁地说:“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前,只要你好好的,那天塌下来也不怕了。可是你总不顾自己——”周大勇冒火了:“想自己?值不得。……你……”他咬紧牙,摆过头去,像是对李江国生气,像是满肚子的话无从说起,也像咬牙忍受伤口的刺痛!
老大娘呆呆地望着周大勇,眼泪涟涟的。过了一阵,她坐到炕沿上,用袄襟擦着眼睛,说:“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惦念我们,还怕我们受扰害。唉!世上总有好人!从古到今,谁替我们的穷日子下泪呢!”
那位老汉蹲在地上,用旱烟锅在地下敲磕着说:“快睡上去!你再不要说那叫人烂心的话!解放军来我们村,也不是头一回,你何必这么见外呢!”
周大勇说:“我说不上去,就是不上去。老人家,不要难过……你们的一片好心我知道……穷苦人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家人的命!”
周大勇不停地咬牙,头上流冷汗。他使尽全部力气忍受着身上的疼痛。
不管老汉怎样制止,老大娘还是抽抽噎噎向周大勇诉说他们的不幸和痛苦。这些哭诉是周大勇听过千百遍的:地租,捐税,支差,抢劫;疾病,没吃没穿;儿子被拉兵,媳妇被强奸死;一生辛勤劳动换来的家业,转眼就被国民党匪徒抢光、烧光……说不尽的艰难,流不完的血泪!
周大勇把这老乡的房子扫了一眼,就觉得胸前压了一块大石头。老大娘个子矮矮的,瘦得成了一把骨头。她左边的地上躺着那个叫敌人保警队糟蹋死了的女人。炕上坐着的孩子头很大,胳膊可只有大拇指头粗。这孩子看来只有三岁,可是他倒六岁了。炕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穿着稀烂的衣服,遮不住羞耻。眼窝挺深,脖子上长着的瘿瓜有碗大。她怀里还有个孩子吃奶。孩子挺着脖子拼命地咂,咂一口,那女人就牙一咬脸一抽。周大勇的心在颤动,像是他的心让那孩子咬住了。他想,那孩子一定从妈妈的奶头里咂出了血,因为妈妈身上实在没有养分供给他啊!
这样日月,一辈又一辈是怎样过下来的呢?周大勇眼前起了一片雾,老乡们的身子变得模糊了,像风地里的草一样在那里晃动。
周大勇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