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滨田送的吗?”
“也不是滨田送的。”
“那么,是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是谁。”
“简直是越说越糊涂。那么,谁也没有送喽?”
“只是用了我的名字。”
“只是用了你的名字?还是完全听不明白!最好再说得有条有理些!收下情书的人到底是谁?”
“说是姓金田,是住在对面街口的女人。”
“是姓金田的那个实业家吗?”
“是的。”
“那么,所谓‘只借了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家的女儿又时髦,又傲慢,所以就给她送了情书。滨田说‘没有寄信人名字不行。’我说:‘那就写上你的名字吧’。他说:‘我的名字没意思,还是古井武右卫门这个名字好……’所以,最后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么,你认识他家的女儿吗?有过什么交往吗?”
“没有任何交往,也没见过面。”
“这简直是胡闹,竟然给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写情书。你们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干出这种事的?”
“只是因为大家说她盛气凌人,才嘲弄她的。”
“越说越不像话了!那么,你是签上自己的名字寄出的吗?”
“是的。文章是滨田写的。我借给他名字,由远藤夜里去她家送的信。”
“看来,是三个人共同作案的?”
“是的。不过,事后一想,如果事情败露,被学校开除,可不得了。所以非常担心,一连两三天睡不好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真是干了一桩蠢到家的事!你是写了‘文明中学二年级学生古井武右卫门’吗?”
“不,没有写学校名。”
“没写学校名还好一些。若是写上学校名,你瞧着吧,那可是事关文明中学的声誉了!”
“那会怎么样啊?会开除吗?”
“会呀。”
“老师,我爸是个特别厉害的人。何况我妈是继母,如果被开除了,可大事不好了。真的会被开除吗?”
“所以说不该如此胆大妄为嘛。”
“我并不想那么干,可是没管住自己还是干了。有没有可能不开除我呢?”武右卫门哀求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女主人和雪江早已在拉门后吃吃地笑着。而主人却始终端着架势佯作,重复着“是这样啊!”快要笑死我了。
我一说笑死我了,也许有人要问:“有什么可笑的?”
这么问可以理解。不论是人类还是动物,自知之明乃是平生大事。只要有自知之明,人类也可以作为人得到猫的尊敬。到了那时,我也就不忍心再写这些挖苦的话,立刻停下笔的。然而看来,人类似乎很难认清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像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一样。因此,才会对他们平日瞧不起的猫,提出上述问话吧!
尽管人类看来神气得很,却多有愚昧之处。自以为是什么“万物之灵”,扛着这块招牌到处招摇,却连那么点小事都理解不了。而那些不以为耻,大言不惭者,就更惹人发笑了。他们扛着“万物之灵”的招牌,却吵吵嚷嚷地问别人:“告诉我,我的鼻子在哪里?”既然如此,以为他们会辞掉“万物之灵”的头衔吧,可他们死也不肯放弃的。尽管他们如此明显地自相矛盾,却活得神闲气定,天真可爱。而可爱的代价,便是甘愿顶着“人类是愚蠢的”这个帽子。
此时我之所以觉得武右卫门、主人、女主人和雪江可笑,并不单纯是由于外部事件互相冲突,其冲突将震动波传到向滑稽的方向,而是由于其冲突的反响在人们的心里弹奏出了各不相同的音色。
首先拿主人来说,他对这件事毋宁说是冷淡的。关于武右卫门的老爸如何严厉、后妈如何给苛待他,主人都不会吃惊,也不可能吃惊。武右卫门被学校开除,和主人被免职又大异其趣。假如成千的学生都退学,当教师的也许会困于衣食之计;但是武右卫门一个人的命运无论如何变幻,也与主人安度朝夕毫不相干。正所谓对于关系淡薄之人,同情心自然也淡薄。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皱眉、流泪或叹息,绝不是人类的自然情感。我很难认可人类是那么富于同情心和怜悯心的动物。不过是作为生而为人的一种义务,才常常为交际而流几滴泪,或是装出同情给别人看罢了,即所谓虚假的表情。说到底,是一种非常吃力的艺术。此类擅于装腔作势的,被称为“富有艺术良心的人”,深受人们的敬重。因而,再也没有比受敬重的人更靠不住的了。只要试一试,立见分晓。在此方面,应该说主人属于拙者一流。因其拙,而不被人敬重;不被人敬重,便将内心的冷漠毫不掩饰地表露出来,从他对武右卫门反反复复地说“是这样啊”,便不难看出。
诸位万万不可由于主人态度冷漠,便厌恶他这样的善人。冷漠乃是人类本性,不去掩饰才是正直的人。假如在这种时候,诸位期望主人不那么冷漠,只能说将人类估计得过高了。连正直的人都已寥寥无几的人类社会,如果再要求过高,那么除非泷泽马琴小说里的人物志乃和小文吾[12]走进现实,《八犬传》里的犬怪们搬到附近的东邻西舍来居住才有指望,否则,便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求。
关于主人,暂且说到这里。再说说在茶间里嘻笑的女人们吧。她们比主人的冷漠更向前跨进了一步,跃入了滑稽之境,而乐不自禁。她们对于使武右卫门头疼的情书事件,仿佛菩萨降下了福音一般欣喜若狂。没有理由,就是欣喜。硬要剖析她们的心理的话,那就是:她们对于武右卫门陷于苦恼感到高兴。各位不妨问一问女人:“别人烦恼时,你是否会因此而开心得发笑?”那么,被问的女人一定会说骂提问者是个蠢驴。即使不骂此人愚蠢,也会说这么提问是故意侮辱淑女的德行。她们这么说,也许是事实,但她们拿别人的烦恼开心,也是事实。照此说来,岂不等于事先声明:“我现在要做侮辱自己品格的事给你们看,可是不许你们说三道四。”岂不等于宣称:“我要去偷东西,但是绝不允许你们说我不道德。如果说我不道德,就是往我的脸上抹黑,就等于侮辱了我。”女人真的很聪明,怎么说都有理。既然生而为人,那就不论被踩、被踢或是挨骂,以至于受到别人冷遇时,不仅能够处之泰然,而且,即使被吐一脸唾沫、被泼一身粪汤、甚至被人大声嘲笑时,也必须能够欣然承受。做不到这一点,便不可能和那些名曰“聪明的女人”打交道。
武右卫门先生也是一不留神铸成大错,因而,表现得惶恐不安。也许他心里在想:我这么惶恐不安,她们却在背后窃笑,很失礼。但是,这说明他太幼稚,人家会说他因为别人失礼而恼火,气量太小,若是不愿落下这等名声,还是忍耐些为好。
最后,说说武右卫门的心理。此时他简直忧心如焚,他那颗伟大的头脑里装满了烦恼,如同拿破仑的脑子里塞满了功名心一般,几乎要炸裂。他那蒜头鼻子不时地翕动,那正是担忧像条件反射似的,在颜面神经传导下无意识地跳动着。他像吞下了一颗大炸弹,肚子里装着一个无法处置的大疙瘩,两三天来一愁莫展。痛苦之余,又想不出其他好办法,就想到去班主任老师家,也许能得到点帮助。于是,硬着头皮,低下自己的大脑袋跑到他所讨厌的老师家里来。似乎将自己平时在学校捉弄我家主人,煽动同学给主人出难题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似乎坚信:不论曾经怎么捉弄或为难老师,既然身为班主任,肯定会帮他想办法的。他也太天真了。班主任并不是主人爱干的角色。是因为校长任命,不得已才接受的。这很像迷亭伯父戴的那顶大礼帽,只是徒有其名。既然徒有其名,便不顶用。假如到了关键时刻,名分也能顶用,那么雪江满可以只凭姓名去相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