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那么……还是您请……”主人随口模仿着对方的口吻。
“实在是,您这么客气,可不敢当。这让我更为难了。请您不要客气。您请吧……”
“您这么客气……实在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见修身养性未见什么功效。迷亭君一直站在纸拉门后面笑着观赏这一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从后面推了主人的臀部一把,插嘴说:
“好了,你进去吧!你这么紧靠着纸隔扇,我就没地方坐了。不要客气,坐到前边去吧!”
主人迫不得已的往前蹭了几下。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见面!听说迷亭常来府上打扰。老朽素有登门造访,当面拜听先生高论之意。幸而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顺致谢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为盼!”满口的古雅文辞,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所以一开始有点怯阵,正不知所措之际,再一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寒暄了这么一大套,早已将什么朝鲜人参,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知所云的回话。
“我也……我也是……本应登门拜访……还请多关照……”说罢,稍稍把头从铺席上抬起来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吓了一跳,慌忙又低头继续叩首了。
老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说: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于此地,久居德川将军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迁居静冈之后,几乎不曾来过。此番故地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里也去不成。正所谓‘沧海桑田’啊。即便是于江户建立幕府长达三百载,那德川家康[8]将军家的……”
老人还没有说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插言道:“伯父,德川将军也许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时代也不错嘛。从前还没有红十字会呀,对吧?”
“那是没有,完全没有红十字会这类组织,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时代是万万办不到的。老朽幸得长寿,荣幸地忝列今日大会,且恭聆亲王殿下的玉音,便死而无憾了。”
“即便是能够多年后重游一趟东京,也上算了。苦沙弥兄!伯父是因为来参加这次红十字会召开的全体大会,特地从静冈远道而来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游玩,这不刚刚回来。所以,你看伯父还穿着我在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主人这想注意到了老者穿着一件大礼服呢。虽说穿着礼服,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脖子都露了出来,腋下吊着。纵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难做得如此不像样子的。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分崩离析,一仰脸,就能从缝隙中看见喉结。那黑领结到底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礼服好歹还看得过去,但他头上束着的白发髻,便纯属天下奇观了。我忽然想到那个名闻遐迩的铁扇是怎样的?探头一瞧,铁扇正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时主人才回归本心,将修身养性的效果尽情应用在了老人的服装上,不免暗自吃惊。他原认为老人的大礼服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样子,不过见面一看,却远远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成为历史研究的材料的话,那么,这个老人的发髻和铁扇,无疑具有自己的麻脸之上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觉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说话吧,又不免失礼,于是,便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上野,人很多吧?”
“可不是吗,人真多啊!并且,那些人都盯着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来越喜欢看新鲜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主人像个长者似说道。这么说话并非主人装腔作势,姑且看作是从他那迷糊的头脑里信口说出一句话。
“还有,人们都盯着我这把劈盔刀看。”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可重呢。伯父,让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铁扇,说了句:“请看吧!”递给了主人。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9]用过的大刀似的。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重”,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大家都把它叫作‘铁扇’‘铁扇’的,其实,它本来叫作‘劈盔刀’,和铁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干什么用的?”
“是砍敌人的盔甲的……听说从楠木正成[10]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这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很有年头了,说不定是建武时代[11]的东西呢。”
“也许是建武时代的。不过,寒月君可头疼喽。苦沙弥兄!今天从上野回来时,正好可以路过大学,我想机会难得,就顺便去了理学部,让他带我们参观了物理实验室。由于这把劈盔刀是铁的,所以试验室里的磁力仪器全部失灵,惹出了大乱子哪。”
“哪里,不可能的!这是建武时代的铁,这种铁质优良,绝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
“再怎么优质的铁,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