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亭半逗乐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张明信片,说:“这张如何?”
这回是铅印的帆船,照例在画下面胡乱写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对着礁石上的白鸻、半夜惊醒的白鸻,哭诉没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于浪底。”
“不错,很动人,很值得讲述啊。”
“值得讲述吗?”
“是呀。这个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进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话,就更好听了。再看这一张怎么样?”
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拜读这几张,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经知道了,此人并不是那么粗俗的人。”她自以为是地说。
看样子,鼻子夫人大致问完了有关寒月的问题,于是又提了个不讲理的要求:
“今天实在打扰了。关于我来过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诉寒月先生。”
可见她的方针是:对于寒月,自己可以想问什么问什么,而有关自己的情况,却一点也不许对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日后一定再次登门致谢!”鼻子夫人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走女客后,二人刚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时发问:“她算个什么东西?”只听女主人在里面房间忍不住吃吃地笑起来。迷亭高声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刚才‘俗调’的活标本来喽。即便是俗调,如果俗到那种程度,也很让人开心哪。不必顾忌什么,尽情地笑吧!”
“那张脸就让人看着不顺眼。”主人满心不悦,恨恨地说。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补充道:
“大鼻子盘踞脸中央,滑稽透顶。”
“而且是带弯钩的。”
“有点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个不住。
“看那面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纪卖剩下了,二十世纪又赶上滞销的面相。”迷亭总是说些俏皮话。这时,女主人从里面走进客厅来。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坏话说多了,车夫老婆又会去告密的哟!”
“有人告密,对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过,贬低别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没有人愿意长那么一只鼻子的。何况是个女人。你们说得也太难听了。”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同时也是间接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有什么难听的!那种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个蠢货!是吧?迷亭君。”
“也许是个蠢货,不过,很有两下子呢。我们俩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吗?”
“她究竟把教师看成什么了?”
“和后面的车夫差不多呗。若想得到那种人的尊敬,只有当博士。总之,没有弄个博士当,就要怪你自己没有远见。嫂夫人,对吧?”迷亭边笑边回头对女主人说。
“他哪里当得上博士哟!”连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说不定也能很快当上博士呢,别小看人!汝辈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埃斯库罗斯[17]的人,九十四岁时还写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18]发表杰作,震惊天下时,已近百岁高龄;西摩尼得斯[19]八十岁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当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这样害胃病的人能够活那么长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经估算好了主人的寿命。
“胡说!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好了。——还不是怪你让我穿这身皱皱巴巴的黑布褂子和净是补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种女人看低的。从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样的衣服,给我准备出来!”
“‘给我准备出来’,说得轻巧,那么漂亮的衣服,咱家没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对迷亭先生客客气气,是听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后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脱了自己的责任。
一听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我今天才听说你还有一位伯父?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啊。真的有个伯父吗?”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个老顽固,不过,他也和那个女人一样,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纪的现在。”迷亭就等着主人问似的说道,然后看了看主人夫妇。
“呵呵呵,就会说笑话。他在哪儿活着呢?”
“在静冈。但他可不仅仅是活着。头上顶着个发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却傲慢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不曾感觉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诉他天气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却说:‘人睡四个小时就足够了,睡四小时以上,就是浪费!’于是,天还黑着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说:‘我把睡眠时间缩短为四个小时,是经过多年锻炼的。’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是贪睡,近年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之境界,甚为欢喜。六十七岁的人,睡不着是当然的,跟什么锻炼八竿子都打不着。可他本人却以为全是自己刻苦修炼的结果。所以,他外出的时候,必然带着一把铁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