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是想去的,可是内人说,一过了四点钟,就进不去门啦,没办法,只好作罢了。倘若甘木医生能够再早来十五分钟,我就可以尽为人夫之义务,内人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仅仅这十五分钟之差,竟然铸成了一大憾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当时的处境真是急死人。”
说完之后,主人流露出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义务似的神情。也许是觉得这样说上一通,在二位友人面前就有了面子呢。
寒月先生依然咧着豁牙笑着说:“那太遗憾了。”
迷亭先生却佯作羡慕之态,自言自语地说:“有你这样一位体贴的丈夫,做妻子的真真是幸福。”这时,从拉门后传来女主人发出的一声咳嗽。
我老老实实地听了三个人讲的故事,既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悲。我觉得,人类这种东西,为了消磨时间而强迫自己做口舌运动,除了会胡诌些并不可笑的事,然后莫名其妙地傻笑一通外,一无所能。
对于主人的任性与偏执,我早已知道,但是,因他平日沉默寡言,所以还有不大了解之处。正是这不大了解之处,令我多少抱有些敬畏之念,可是听了他刚才那番饶舌之后,却忽然对他轻蔑起来。他为什么不能只是默默地倾听那二人的谈话呢?他不甘示弱,胡编了一通无稽之谈,又图什么呢?莫非是爱比克泰德在书本里写了,你要这么做吗?一言以蔽之,不论是主人、寒月,还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尽管他们像丝瓜一样随风摇曳,却又装得超然物外,其实,他们既有凡心,又有贪欲。竞争之念、好强之心即使在他们的日常谈笑中,也隐约可见其端倪。在我们猫眼里,他们与那些被他们平时痛骂的俗骨凡胎本属一丘之貉,真是可悲极了。只不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并不像通常的凡夫俗子那样带有墨守成规的臭味,这还算是一点可取之处吧!
这么一想,忽觉三人的聊天没有了情趣,不如去看看三毛姑娘的情况好些了没有。于是,我绕路来到二弦琴师傅家的庭院入口。门松和稻草绳都已撤去,已到了正月初十,春日艳阳从万里无云的高空普照五湖四海。不足十坪的庭院里,也比沐浴元旦曙光时更显得生机盎然。檐廊上只有一个坐垫,却不见人影,连纸隔扇也紧紧地关着,许是琴师去浴池洗澡了吧。琴师不在也不要紧,我惦记的是三毛姑娘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院子里静悄悄的,好像家里无人。我就直接跳上檐廊,伸开脏脚往坐垫正中一躺,那叫舒服,便昏昏然睡着了,连探问三毛姑娘的事都忘在了脑后。正睡着,突然听见纸隔扇里面有人说话:
“辛苦啦。做好了吗?”这是琴师的声音,原来她并没有外出。
“好了,我回来晚了。我去了那家丧葬屋,他们说刚刚做得了。”
“怎么样啊?给我瞧瞧。啊,做得真漂亮。有了这个,三毛也可以安息了。这金箔漆不会脱落吧?”
“是的,我问过了,他们说,用的是上等材料,比人的灵位还耐用呢。……还说‘猫誉信女’的‘誉’字,还是简化字好看些,所以,稍微简写了一下。”
“好了好了,赶快把它供在佛坛前,上炷香吧!”
三毛姑娘出什么事啦?我觉得好像情形不大妙,便从坐垫上站起身来。只听“当”一声,琴师念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来,你也给它烧一炷香吧!”
当……“南无猫誉女居士,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回是女仆的声音。我顿时心跳加速,呆呆地站在垫子上,像只木雕猫一样,连眼珠都不转了。
“真是可惜哪!起初只不过是受了点风寒。”
“甘木医生要是给它开一点药,也许就没事了。”
“都是那个甘木医生不好,太不把咱们的三毛当回事啦。”
“不要说别人的坏话,这也是命里注定呀!”
看样子,她们也请甘木医生来给三毛看病了。
“依我说,都是临街教师家的那只野猫,三番五次地勾引她出去玩才得病的。”
“可不是嘛。那个畜牲就是三毛的仇敌啊!”
我本想辩白几句,又一想这时候必须克制一下,便咽了口唾沫继续往下听。对话断断续续地传来。
“这个世道可真是由不得人哪!像三毛这样漂亮的猫竟然夭折了,而那只丑八怪野猫却活蹦乱跳的,到处捣乱……”
“说的是啊。像三毛这样可爱的猫,即使敲锣打鼓地去寻,也找不到第二个哟!”
不说“第二只”,而说“第二个”。在女仆的眼里,似乎猫和人是同类。如此说来,这女仆的面相和咱猫脸颇为相像呢。
“可能的话,我真想让那只野猫替三毛去死……”
“那个教师家的野猫要是死掉了,您可就如愿以偿啦。”
她如愿以偿,咱可就倒霉了。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没有体验过,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死。不过,前些天因为太冷了,我就钻进了灭火罐[47],女仆不知道我在里边,就扣上了盖子。当时那个痛苦就别提啦!现在想想都后怕。听白婶说,再晚一会儿,你可就没命了。替三毛姑娘去死,我当然心甘情愿,但是,如果不受那份罪就死不成的话,不论替谁去死我也不愿意!
“不过,已经请和尚给她念了经,还取了法名,三毛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