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女儿,打开家门,见家里有些乱,方子衿立即意识到彭陵野回来过。她的心猛地一紧。经历了这次和白长山见面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彭陵野。想到这一切,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这半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预谋已久。可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还是坠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还能忍受和彭陵野在一起的日子吗?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么办?离婚?不!她在心中带着绝望呼喊。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想因为再次离婚而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怪物。女儿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回到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在家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发现了桌上的一张纸。她拿起这张纸,叫道,妈,这里有一封信。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彭陵野从来都不曾给她留过便条的。她向女儿走过去,正要问是谁的信,女儿已经读了出来:离婚判决书。她心中猛地一惊。离婚判决书?谁的离婚判决书?她一把将那东西从女儿手里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确实是一份离婚判决书,县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决书,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下来的判决书内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离事由上,用毛笔填着“划清界限”四个字。
划清界限。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间,有什么界限好划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结婚前他就已经清楚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被红卫兵揪斗游街了,她的档案里有和白长山通奸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档案中时,她和白长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一点,他像她一样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造反,要夺权,而她作为一个被批斗对象,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红卫兵赶出县城的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一场典型的缺席判决,就像当初签发他们的结婚证,方子衿缺席了一样。转而一想,离了也就离了。既然自己和白长山见上面了,夙愿已了,这一生已经足了,后半生,除非白长山有机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她再也不想结婚了。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已经给了白长山,现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们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她也要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经历这一切之后,结束这段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离就离了,免得自己再面对他的时候无所适从。她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女儿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着了。她将判决书收好,在床上躺下来。这么多天的奔波,她实在太累了,几乎是身体刚一挨床板,便进入了梦乡。
这是真正的梦乡。她不知道白长山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梦里来的,千真万确是走进梦里了。和以前无数次梦见白长山时不同,以前梦到的只是影影绰绰一团模糊的气,现在却是清晰实在的那个人,甚至连他那身旧军装以及上面沾着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浓的汗味夹杂着皮屑的味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痴如醉。他们似乎是坐在一条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动行驶。天上月光皎洁,繁星灿烂。那些星星后来竟然跑到了水里,围着他们的船起舞。突然间,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她感到异常紧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可能是要变天了。她大急,说那我们快点上岸吧。他说他没有办法,这船是自动的,不受他们控制。也不知什么时候,船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标,凶神恶煞一般呼着口号。领头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说,还说你们没有通奸?现在被我们捉奸在床,你还有么话说?说来也奇怪,她此时真的是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寸纱,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搂着她,对她说,妹子,别怕,有我呢。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保护你。她说,哥,你别管我,你快跑。去找人来救我。白长山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然后他猛地一蹿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将手一挥,大声命令将这个女流氓抓去游斗。那些红卫兵扑上来,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难忍。
她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是赤身裸体,彭陵野压在她的身上,正拼着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将他推开,并且迅速翻身而起,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还要往她身上扑,她低喝一声,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对她说:“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看到判决书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彭陵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让椅背对着她,双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来,堆上一脸的笑,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假的。”
她问:“假的?”
他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前途无量。可是,你已经被红卫兵揪斗了。我如果不和你假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前途。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梦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和梦白没有那样的福气。你如果考虑自己的前途,还是离我们远一点。”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这独木桥不容易过。”
方子衿:“不容易过那是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彭陵野:“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那好,我来帮你分析一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命,你懂吗?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是工人阶级革封建官僚的命。你是什么?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你认为你是自由职业者,可实际上,你就是地主。以前没有这样认定,那是因为有人在保你。这一点,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清楚,是陆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还有陆秋生的父亲以及周昕若所执行的那条反无产阶级反革命的路线在保你。我告诉你,我已经从胡总司令那里获得了内部消息,这棵大树,马上要倒了。接下来,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权被夺了,现在在黑河农场管制劳动。接下来,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你大概以为,在灵远还有杜伟峰,是吧?我全都告诉你好了,杜伟峰也完了,正被我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母女,如果没有我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啊……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子衿坚决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们母女是死是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你如果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找红卫兵告你去。”
彭陵野还想继续纠缠。方梦白醒了过来,听了妈妈的话,立即跳下床,说:“妈妈,我去叫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来。”
对于红卫兵,彭陵野显然心有所忌。见方梦白要出门,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成?临离开之前,他停下来,在方梦白的小脸上摸了一把,说,哟,梦白,几天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看这张脸俊的,将来像你妈一样,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这么好的一朵花,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摘了。
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片浓厚的乌云。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彦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和胡之彦原来是同一类人。难怪那年他去宁昌过春节,和胡之彦一见如故。也难怪为了调宁昌工作,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献给胡之彦。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甚至比胡之彦更可怕。他刚才对女儿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威胁?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亲的,最怕的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坏人,方子衿哪里料到,自己将一个大坏蛋引到了女儿身边?她该怎么办?或许,将女儿送走,是一个权宜之计。可是,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傍,连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能把女儿送去哪里?送到吴丽敏那里去?吴丽敏两口子再一次当起了逍遥派,家里有五个孩子,夫妻俩的工资却是从来没有增加过。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已经够艰难,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况,自从那次胡之彦自杀她替自己出头差点惹火烧身之后,她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那么纯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
白长山,远水解不了近渴。陆秋生,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小女孩?周昕若是没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说他已经被押送黑河农场管制劳动。黑河农场出现在她脑中时,她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韩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统遭到很大破坏,此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韩大昌在黑河农场有足够权威,如果将女儿放在他那里,应该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然而,自己和他们两口子,算是什么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韩大昌夫妇是很好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问题只在于这个口不好开。
好久没有上班了,方子衿决定去医院看看,刚走几步,遇到一名同事。同事说,方医生呀,吃了没?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应,转而一想,时代变了,说话之前,要先说毛主席语录,不然被什么人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她说,要斗私批修。是刘医生呀,我吃过了。你吃了吗?刘医生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这是到哪里去?方子衿说,抓革命促生产,我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