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是明亮而压抑的,所有人一旦进了相府的门,都会变得战战兢兢,无论是那身披红袍的高官,还是地位卑微的庶仆。索斗鸡,肉腰刀,自古只有起错的名字,哪有喊错的诨号?
裴冕早吓瘫了,什么拜相封侯,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都被他扔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只想立刻回家,抱着妻女,连夜逃回河东,躲进他小时候的避风港湾之中。
李缜虽仍步履从容,但内心也是不好受,因为他无法控制李林甫的想法,若是右相的怒火过盛,选择一拳砸下来,那他自然是要粉身碎骨的。
但李缜也已别无选择,因为他若是不能抢在吉温之前,获得李林甫足够的信任,那么军籍的问题一旦被吉温引爆,他甚至会连见李林甫以自辩的机会都不会有。届时,无论他是杨玉瑶的义弟也好,九怀的情郎也罢,这些人都保不住他。
“呃……啊……唔~”裴冕被一脚踹翻,双手用绳子捆了起来,再被一块破布堵了嘴。
对李缜,李林甫的态度则很是奇怪,不捆不绑,也没让护卫拿刀架着,而是像上次一般,由青圭领着,走向院落。
相府很大,且包含一座长安罕见的,江南景致的园林,李林甫背着双手,立在一座六角凉亭后,挺拔如山,他身后,是甘、遗、爱三婢,都拿着短矛。
李缜悄悄打量着三婢,甘奴依旧凶戾傲居,遗奴神色狠厉中,带着厌恶,爱奴还是那般暖味不明,调皮地眨了眨眼,算是打过招呼了。棠奴依旧不知跑哪儿去了。
“小子李缜,见过右相。”李缜等青圭退下,才叉手向李林甫行礼。
“唔唔唔唔唔……”裴冕本被控制着,但仍旧挣扎着跪倒,“唔唔”地发出声音。
“本相厌恶心口不一的人。”李林甫道。
“唔!”裴冕立刻被一把寒气逼人的匕首架住脖颈,登时吓得豆大的汗珠爬满了脸。
李林甫却不管他,对李缜道:“李缜,你说不愿对付东宫,为何又替本相查出了裴冕?”
李缜心中狐疑,因为他不知道,李林甫这般说,是故布迷烟,还是棠奴对李林甫隐瞒了一些事,导致李林甫知道的事,与他所设想的,存在些许偏差。
“回右相,在陇右,我们都讲究‘恩仇必报’,右相替小子洗清冤屈,便是有恩。”李缜点到即止。
“唉,陇右~”李林甫摇摇头,“若本相为节度,又如何会有这般多,兄弟相残的事。”
“押下去。”李林甫对着裴冕,手一挥道。
立刻有卫士扑倒裴冕,将“唔唔,嗯嗯”的他押走了。
李缜想说话,但又意识到,此刻不是求情的时候。
幸亏他没开口,因为李林甫下一刻,就亮出了腹中的剑。
“李郎,你的父母门第皆无考,本相虽不注重门第,但你又偏姓李,这让本相纵使有意,礼法也是难为啊~”
“右相?”李缜十分惊讶,“这是何意?”
“哦~”李林甫扮作和蔼相,“本相有二十余女,有几个正是待嫁的年华。只惜你与本相同宗,本是不抱幻想了。可看了你在兵部的记录,本相便想,你是否是为了从军,而随便取了个名字,跟了将军的姓。如果是,本相倒可做主,给你寻个高贵门第,促成姻缘~”
李林甫的话,令李缜如沐春风,冷切肺腑!
因为李林甫这话,看似是已经决定招李缜为婿,但实际上,什么实际行动都没有。倒是李缜如果真的信了,那李林甫的第二个问题便是,跟的李姓将军是谁,又是谁教的李缜诗词,毕竟这年头,能读书写诗的,可都是有钱人,哪会是一个连名姓都没有的小卒?
“回右相,李缜,确实是小子的名姓,只是小子在陇右时,曾与一蕃贼一并滚下城墙,脑袋受伤,开元二十九年以前的事,大都忘了。”
“唉,我大唐的将士,太苦了。”李林甫不禁长叹,“岑参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与他曾一并在嵩山修读?”
“是,听岑兄说,小子的家乡房州,便是在那时,遭了旱灾,家人亡故,田宅皆被富户兼并。”
李林甫微微吸气,旋即又是一脸忧色:“看来,本相,确实任重道远。”
“那你在房州,可还有什么亲旧?如果有,本相亦可以帮你联络,免得你孤身一人,四处漂泊。”李林甫满脸关切,就连那斗鸡眼,也隐去了锋芒,无论如何看,也不觉得,他是那谈笑间,便可令人家破人亡的奸相。
“不记得了。”李缜愁眉苦脸。他没有将话说死,以符合自己“失忆”的人设,同时让李林甫认为,他是在说真话,真的失了忆。
“也罢。”李林甫叹道,随后转身,往月堂的方向走去。
李缜刚走进月堂,便看见画壁上,那河清海晏图的留白处,多了自己上次献的那“周公恐惧流言日”四句,字迹与那“周公吐哺”相似,应该就是李林甫亲笔写下的。
“裴冕,你认为本相该如何处置?”李林甫落座,开始烤火暖手。
李缜想了想,决定将对棠奴说的话原封不动再说一次:“小子以为,可以留着,让他替右相砍伐柳树,以赎罪。”
“背主之人,留着作甚?”李林甫不屑,他压根不缺人来给自己办事。
“右相明鉴。”李缜道。
“小子,若让裴冕的鬼魂知道,你就是这般帮他的,就不怕他夜里来找你?”
“回右相,小子愚钝,故先前以为裴冕可为右相所用。但右相的才识,又岂是小子能比,既然右相认为不能留,那便说明,小子先前虑事不周。虑事不周,自然不能固执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