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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一张纸几个人52(第2页)

到了学校门口,门卫告诉他罗二勤在303,并表示:这怂这回是彻底干不成了。李麦青穿过校园,这也曾是他的中学。以后这里再也没有了他们兄弟,想到这里,他无比难过,是某些事物终结了,是烧茄子在路上撒了一地的遗憾。满是尘土的操场上,还有零散的一对对学生在暗处私语。该学习的时候,人却发情了,坐立不安,精神集中不起来,就想着跟这个,或者那个,遮遮掩掩的想试探究竟。小山也是,可他更是个神经病,跳楼?他脸皮那么薄?李麦青哭笑不得的涣散着。

他怎么能为了一封信就死?得多磕碜的信把人弄跳楼了?李麦青的意图里,或者说李青山的回忆中,觉得自己无非就想搞清楚这个,罗老师得给说清楚,他一定要问。

宿舍楼住的都是老师,有公用的水房和厕所,楼梯过去三间就是303,里面的灯亮着。李麦青记得“清清楚楚”,他一点也没有失去理智,还敲了敲门,没人应,有几个人在远处像是有意看了他敲门进屋。今天不见到他不行,李麦青推门,却只能推开一点,好像里面顶着。他使劲,一股恶味儿扑面而来。等他使劲推开门进去,李麦青有些晕眩。

一个人的脑袋贴着门,面色惨白,吐着舌头,那股味道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李麦青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赶紧就往起扶。很沉,扶不起来,他就抱。头跟门连着什么,择不开。他仔细看才清楚,这个头是拿绳子挂在门把手上了。他疑惑的站起来,旁观了不知多久,才解了下来,抱起那个人,死沉,一直拖到床上。他拍他的脸,没反应,就扇,还是扇不醒。很想踹他一脚,为什么不说话?这间屋子很简单,一张桌子就在床边,台灯开着,外面是深坑一样黑的操场。那几个柜子也像是学校配的,看着有些年头了,应该还钉着金属的资产铭牌。

李青山想起自己初三时被古老师叫到宿舍,是二楼的哪一间,格局一模一样。他站在左边,古老师坐在桌前,为什么事,讲了什么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古老师若有若无的香气,和自己突如其来的紧张。那天,他估计自己也做了个梦,缥缈无形。这样的宿舍里也住着这样的对头,他这是怎么了?李青山不明白,但看清楚了桌上的一张纸,是小山的字迹,一个活人活着的时候,冒傻气。

桂珍:

我想了好长时间了,觉得还是要告诉你,再不说,我又该睡不着了。上课的时候看着你,我就听不见都讲啥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都是你了。也不意外,从上初一到现在,我就一直都是你,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不过我也不知道当面说的时候该多怪,就写这信,告诉你。或者我写了先放着,等放假了再寄给你。我不知道你啥时候会看到,想你的时候心里特别踏实,尽管你还不知道,我心里也觉得很幸福。再过几个月就毕业了,你肯定考的是一中,我考不了。那咱俩就分开了,所以我想告诉你,我这几年一直都在想你,都是你,哪怕你知道了觉得可笑,我就是这么可笑。让你知道了,就足够了。

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这会儿你在干什么?我在给你写信,希望这是第一封,你能让我一直写下去。我睡不着,其实特别想睡,因为想你……

小山于想你的午夜十二点

李麦青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大颗的泪珠滴在纸上,滴在自己的手上,滴在小山的字上:小山……李麦青想笑,想着自己发情的兄弟,像只叫春的小猫,在有他俩上下铺的屋子里辗转反侧,“想他的桂珍”。而他哭着,心里像讲台下的同学们一样的笑着,只有桂珍和小山低着头,一个在哭,一个站起来,走到教室外面的栏杆前,翻下去,他们才会收起笑容,惊叫的无法站立。李麦青折起这张纸,放进衣袋。又看了看床上的这个人,他忍住没上去再补几巴掌,还是算了吧——不过是臭烘烘的一团堆在那里。

他下了楼,穿过操场,来到教学楼下面。那里有个人型扁扁的趴在黑暗里,石灰刷出的边缘惨白。这是白天的小山,嗯,小山又长大了一圈。李麦青坐下来,往楼上看了看,更高处是月亮,从上面飞到下面以后,小山就去了更高处的虚空里。如果有嫦娥的话,那小山会变成谁。他去摸小山的那一瞬间,才发现自己还拿着一根绳子,麻酥酥的扎手,赶忙扔在一旁。李麦青的耳轮中响起了各种可能的动静,巨石落在大地上的崩裂,小山那个身板,哪能经得起这一撞。地,又凉又硬,兄弟你真傻。终究是晚了,你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多少今后的“你的贵珍”吗?

他忽然跑不动了,连走都勉强,一路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脑子里空空如也。小山每天走的不就是从家里到这儿的路嘛,那就再一次走回去,小山会在路上等着“他的桂珍”。按他喜欢的类型,那一定是个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女子。李麦青一直走着,走着走着就走成了李小山,身上生发出那种准备叫春的压抑,而且需要一根针,把包里的脂肪粒都挑了挤出来。那段路真短,小山会走的更慢,一点学习上的事儿都不想,觉得最不济就去给爸打下手,反正李麦青上大学了,也不会老去给爸帮忙。可是如果那样的话,桂珍就离他越来越远了,李小山在应该忧郁的年纪烦恼着,路上的风里都是他的骚情,气息迷乱。李麦青闻得见,越是黑,他就越是能够感到小山的气息,这样就能躺在小山的床上,替他继续做梦,把信再次交给桂珍,不由自主的,轻飘飘。

李麦青沉沉睡去,梦见了桂珍:你怎么长得像麦林他对象……

警察抓他的时候,李小山已经火化了。龚碧云抱着骨灰盒不放手,说什么也得带回家,她觉得小山有家不回,怎么能在外面呢。李仁义觉得也是,就带回去吧。事已至此,他不能倒,李麦青也不能,要不龚碧云就倒了。少了一口人的家里分外冷清,干干净净里透着恓惶。小山的骨灰盒就放在他的房间里,龚晓云坐在桌前看着那小小的照片,小山在里面一直笑。

他都笑了,龚碧云也就不哭了。她更爱老二,小山嘴甜,小学时进店里不卸书包就会说:妈你坐下,歇一会儿,我给咱洗碗。可从来都没让他洗过一次,只会领到一个西红柿,或者一根黄瓜,甚至是一片瘦肉。他会心满意足的到里屋去写作业,吃完晚饭就和老大回家了。老大更像李仁义,木讷,没个活泛劲儿,看着有主意,就是不爱说,不但领不到零嘴儿,还得烧火择菜洗碗扫地,干得还蛮有意见的,嘴上嘟囔手不停。上了大学他就不回家睡了,要不是看小山估计他都不回来,学习好,人就懒了。

你叫李麦青?

是。

走吧,有些事咱去说一下。

咋了?

去了再说。

李仁义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他觉得可能是问小山的事:去了好好说啊,早点回来。两个警察对视了一下,纳闷儿这糊涂装的也太没意思了吧。这个李麦青也是,这么冷静啊,感觉真是去一会儿就回来啊?还有他妈,看了一眼就进屋了。这一家人啊。李仁义不知道,李麦青也不知道,龚晓云不觉得。十几年间,有了带盖儿的大市场,有了肯德基,有了手机,有了飞机场……这些事情里,他们在世界安排他们所在的位置远远的知晓,想或者不想,时间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一会儿啊,真的就能很漫长。一个阿根廷人曾写道:这雨洒落在了昔日的哪一天、迦太基的哪一些庭院……

没人信李麦青没勒死罗二勤,证据上扎实得很。只有李麦青“负隅顽抗”着,来回说着一遍跟一遍渐渐不一样的话。是,门把手上吊死人,能死,李麦青怎么说怎么像编的。小山走了以后,李麦青也回不来了。人被冻死以前会脱衣服,觉得热。真正的绝望可以摧毁绝望本身,李仁义看着已经不再认为自己是龚碧云的老伴儿,雇了一个伺候她的村里人,就又认真的开始下面,好给这人发工资。他觉得是不是李麦青干的不要紧,干就干了,小山死了还连问都不能问吗?死就死了,活着怪难的,自己都想死。死可容易了,只有活才难。

说到后来李麦青自己都糊涂了,是自己勒死了罗二勤,还是罗二勤自己吊死在门把手上。他只知道之前小山死了,罗二勤死的时候舌头吐了多长。他知道自己是死缓的时候,上诉了,说自己请求立即执行,但是人不是他勒死的。办案人员厌烦的看了他一眼,合上文件夹就走了。李麦青是诚恳的,死缓就是不死,就是二十年,最少最少大概得十五年。想想自己那时的年纪,出去不出去的也没什么意思了。实际上,李麦青这辈子已经完了,不以李麦青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他离开家的时候,不仅离开父母,也离开了槐颖,更是离开了李麦青这个人。

龚碧云一点不慌,小山在家里呢,还有人给他俩做饭打扫,她根本不想再回到灶台前,仁义爱下面让他自己下吧。是他把她带到城里,说是结婚了,无冬历夏的忙着,天天攒钱,等着老大来了,再攒钱,等着小山。他们辛苦的太久了,到现在,她就只想歇歇,天天陪着小山。老大毕业了让他忙去,等他有了孩子她给他们带。龚碧云就这么等着,就一点也不慌了。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想回到现实中。那个世界里有频临死亡时的窒息感,漫天的沙尘,面目模糊的父母,春种秋收的风雨和烈日,生产时的撕裂感……而没有了时间,悲欣交集,且都幻灭,只有小山能明白。

一天一天的,龚碧云渐渐把黑夜和白天看成一样,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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