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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雪天54(第2页)

那次来这市场,我给我姐买了水果,有车厘子。从遥远的智利到我姐夫或者李青山的嘴里,我姐大概都没吃上。今天,我给云买一盒吧,她会和我妈一起分享,一边听着故事一边吃。最近她喜爱的是“烽火戏诸侯”,还有“暗箭伤人”,就是林汉达哪个版本的。现在那套书是崭新的,我的那本《春秋故事》应该还在格尔木。纸成为沙尘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春秋我是知道了离现在不过两千多年。

两个包,带上钱就是了。李青山背上一个,手里提着一个,想了想,又放下,到抽屉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杨桂英:过成这样,都是因为这张纸。杨桂英背着自己的小包,接过去,一眼也没看,叠好,又交给李青山:都过去了,烧了。李青山拿着看了看,拿出打火机就点了。火苗瞬息之后就成了灰烬,杨桂英细细的把那些扫进簸箕,倒进水池,冲走了。

小区里的人大约都在外面忙,路上无人。李青山下楼后没有往回再看。当年他走的时候想回头,听到母亲的哭声就不敢了。这时风雪紧了些,那哭声还隐隐约约的,他还是不敢回头。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母亲仍然会哭泣。他往前走的时候,不知道还是不是准备去温暖的南方,带着一个认定了他的女人,再也不想回来。出了小区,横过满是污泥浊水的马路,走不了多远就会到汽车站。一千三百多公里外,会跨过长江,直入春风吧。就在这时,李青山近前出现了一把伞。

青山。我们不期而遇,他显然是要和那个叫“批发零售”什么的女人出门了。我丈人却轻轻叫:麦青,是你不?

李青山怔住了,看着我们,反复打量着,一言不发。倒是那女人笑脸相迎,冲我说:哦,舅,你这是买菜去了哦。

哦。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我要是她舅,那也就是在这样的雪天,她开始成为了我的“外甥媳妇”。我丈人看着李青山,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麦青”,他是这个小名?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他们俩都没说话,李青山看了我丈人一眼,冲我点点头,准备往前走。

麦青,你听我说。我丈人拎着肉,没有动地方,那种无力感像是要倒下。我赶忙放下伞,扶着他。他的胳膊在发抖,可能是拎的肉有点重,各个部位的都要了一些,加起来就多了,而且刚才他亲自操作切肉片的机器,老板还表扬了他的技术。

爸,这咋回事?我接过他手里塑料袋,看着李青山。我丈人直盯盯看着他:不是你,到哪里都不是,你这……咋说得清么?

就在这时,后面拖泥带水的跑过来一个人,近前以后我认出是小马。他呼哧带喘的来到李青山跟前:你说,不,是你,你这准备干啥呢?他像是根本没看见我和我丈人,一只手伸在后腰上。

我咋了?不是我,就是要走,为啥不能走呢?李青山理直气壮的对着他:要不你就把我拷了,要不我还赶车呢。我丈人把塑料袋撂在满是泥水的地上,过去一把拉住小马:听叔说,不敢啊,缓缓地。他紧张的脸都红了,我也连忙把肉撂在地上,上去拉住小马。他并没有用力挣开我们,冲我笑了笑,直戳戳看着李青山:不能走,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就是不能。

你管我的,你算个锤子!杨桂英斜刺里冲了上来,拦在小马和李青山之间,仰着头怒目向上。

不要骂人哦!我跟你说,闪一边儿没你的事。

李青山赶紧撂下包上前去拉杨桂英,切近以后小马一把扬起就抓住了他。杨桂英撕扯着小马,我丈人又连忙去拉杨桂英。我有些懵了,每个人我都认识,他们这时都撕扯在一起,没人准备听别人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拽的是谁,只想让他们赶紧分开,甚至觉得应该出太阳,就不至于当下这样的混沌与谋乱。周围的人嘻嘻哈哈的看着,隔着周身密集的飞雪,已经谁也不认识谁了。

瞬间李青山就被小马按倒在泥水里,带着我丈人一起倒下的时候,也不知谁砸在道砖上,砰的好大一声。在我想扶起我丈人的时候,杨桂英也被甩在地上。李青山双手揪着小马的前襟叫骂着:你狗日的要把我咋!我丈人在地上勉力的挣扎着想爬起来,我使劲想把他搀起来,地上的泥水又滑的要命。这时杨桂英从小马身后扑去,用了很大力气扑在他的背上。

只听见小马闷哼了一声翻身倒地,不知道杨桂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足以撂翻小马。杨桂英跪在地上试图拉李青山起来:你狗日的!不知道她是在骂谁。李青山起来揉着自己的头,眼看着一手的血。我丈人挣扎着扑倒小马跟前,污浊的的地面上,新落下的雪花,在小马身上融化,没来得及成为泥水,就被染红了,就像阳光一样刺眼,同时骇人。

叫人!我丈人声嘶力竭的趴在那里,拿着一把剪刀,滴着血,又落在污泥里没有声音。我挪不开步子,眼前是一片恍惚,更不知道要干什么,依着直觉上去扶我丈人。那一刻的漫长,是我们都失魂落魄,所以漫长。杨桂英推着李青山:走!

先是李青山开始出离停滞,拖着杨桂英完全完全没有目的的还是往前,挪得没有力气,踉踉跄跄;我丈人被我搀起来马上一瘸一拐的跟上去,继续喊:叫人!我扶着他,回头看地上的小马在泥水里扭曲挣扎着,身下一片紫黑的颜色还在洇开,就赶紧又向他那里挪——不知为什么软得就是跑不动。路上没有颜色,像是也没有了声音,整个世界上就我们这几个人,被什么驱赶着挣扎。我们和街道、房子、车辆都成了废墟,树光秃秃的也被风撼动。我不知道该去谁的面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难过或者喜悦,都无法念及。

恍惚间我认出了我丈人,他前面有个人过来拽着他,喊着:青!他想拽着我丈人,成了两个人的撕扯。我们都机械的挪着步子,没多远一辆车就从后面上来,拦在了最前面。那人下车正面奔向李青山,趔趄着急速冲过来照着李青山就是一脚,他立即仰面倒地。后面的杨桂英像疯了一样往前扑着,抱住那人的胳膊,死死的抓住锃亮的手铐,那人奋力挣着。李青山起身就对那人一拳,直中当胸,那人背朝着地拖着杨桂英倒下去了,李青山狠狠的压上去就是一拳,那人甩开杨桂英和他一同翻滚在路面上,两边的车都不敢往前开了。杨桂英拽着手铐不放,用脚使劲揣着那个人,又被籀起脚来往后折去。李青山一拳狠狠落在那人脸上,接着往他的脖子上勒去。他们在地上扭动成一团,雪再大也盖不住那么大一团泥,直到一声脆响,可能谁放了个二踢脚,人们都在等着天上传来的第二声。

慢慢的两人都挣不动了,起伏的越来越弱,直到其中一个一动不动。这时就更安静了。

白昼里也有这样夜晚一样类似静谧的一刻,声息皆无,因为雪花落在所有这时的不可思议而更安静了,落在地上才变成水,以致坚韧的叠加后铺作一层,越来越厚。人们所见的景象,被恐惧定在当下。我慢慢明白了——不是这个世界没有了声音,是不愿意听见。视野里,有两个人坐在泥水里,像是连站起来的愿望都没了。那些准备晚上涮的肉还在路上继续被雪花覆盖着,今天不能像往日一般:小郑或者我去楼下点好火锅再端上去;喝汾酒,剑南春总是显得奢侈了;云可能就不来了,雪这么大,路上滑……

一个女人过来拉起我,冰凉的手上满是冻疮:几十年了哦。

是你。

多年了。不远处,雪幕中,红蓝相间的双层尼奥普兰大客车上,印着黑色“槐颖义乌每周两班”,烟气缭绕,如箭在弦上或将腾云驾雾。我是在加油站的梦中么。真希望是。而今天有两张铺,空空如也的抵达被想象的南方。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义乌的冬天也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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