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知其中委屈。”夫人道:“先生贵恙,料然无事,目下小灾,不日自然痊愈。适纔大小姐也抱病症,因替她冲喜,老身已吩咐家人买办两副杉枋,意欲替先生冲冲喜。待先生痊愈了,回与我家相公。请先生放心料理,吉人自有天相。”良玉说道:“晚生一个寒儒,蒙老夫人费心,晚生何能消受得这杉枋?但晚生倘有不测,有一句要紧的话说,望夫人给一副薄材,抬往荒郊之地,就是大德。”心中又想起昔日送杏元小姐的光景,便哀哀啼哭道:“要是葬埋的方向,不可错乱。”夫人听了此言,流泪劝道:“先生休要过于伤心。方纔所说的方向,却是何方?”良玉道:“正要朝北,切勿丝毫歪错,就是生死感沐深恩。求夫人应允我,强于杉枋万倍。”说罢,又哭起来。夫人又解劝安排了一会,方纔起身,又吩咐书童好生服侍。
纔出书房门,只见一个丫环哭哭啼啼说道:“不好了,大小姐气绝了!”夫人闻听,竟奔内里来。纔到中堂,又听得外面哭将起来,只见书童气吁吁禀告夫人:“不好了,穆相公昏死了!”夫人又听得此言,不觉乱箭穿心,忍着哭,吩咐道:“你们先去照看,我看了大小姐就来。”书童出外去了,夫人哭哭啼啼来到房中,只见云英小姐和众丫环,都围在床前啼哭,那种凄惶,令人伤心。夫人来到床前,将杏元小姐一看,只见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不觉一时心酸,放声大哭起来。正哭之间,只见杏元小姐悠悠苏醒,睁着一双微的微眼睛。二小姐止了眼泪道:“母亲不要啼哭,姐姐醒来了。”夫人听见道:“谢天谢地!”正要再着人去看穆生,早见书童来禀道:“穆相公已醒转来了。”夫人听说,方纔放心,去了几分懮愁。因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好生服侍。”夫人又到杏元小姐身边说道:“我儿好了,从此灾退福临。”杏元小姐道:“感谢母亲金言。但孩儿大限已到,岂能逃脱?为儿的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说,禀告母亲,但孩儿死后,不敢望乞杉枋,只求一口薄材,须要正直朝南安葬。”夫人道:“方向自然依你。”又暗想道:“目下的时症,都是这样,外面的穆公要朝北,里面的女儿要朝南。”
叹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只吩咐二小姐:“在房中陪着姐姐,老身去看杉枋可曾买到。”于是,往外去了。
云英小姐坐在床边,向着杏元小姐说道:“姐姐你痊愈了罢,方纔若是有些差池,你就狠心舍得妹子?”杏元小姐道:“妹妹若肯垂救愚姐,却也不难。”云英小姐哭道,”姐姐有何话说,但说无妨,何必隐讳?”杏元小姐道:“愚姐是万分无奈,不得不说,只得吐露衷肠,望贤妹无得耻笑。愚姐前日所见贤妹那只钗儿,因此睹物伤情。但我并非汪氏月英,家父陈日升,曾做过吏部尚书。母亲吴氏,兄弟春生。奴家乳名杏元,曾许梅御史之子梅璧,字良玉,配定终身。谁知祸生不测,被奸贼卢杞害我去和番。那时,梅郎与兄弟春生一同送至边关,曾过河北重台。那时在重台上面,赠了梅郎一股金钗,乃是金钗玉蟹,以为来世姻缘之约,不知因何落在贤妹妆台之内。此时,愚姐一见。问贤妹,说是恩父押信回来的。我想,恩爷得此钗儿,梅郎岂能在世?梅郎既死,愚姐岂能存于阳世乎?”
二小姐正欲回答,只见春香说道:“大小姐原来为此事矣!二位小姐呀,婢女实实对小姐说罢!那金钗非是老爷任上之物。乃是穆相公带来的。他终日对钗啼哭,连茶饭也不沾唇。婢子因一时之戏,就偷了它来了。穆相公也病得十分沉重。我想,他对钗如此敬重,莫非是梅相公改名更姓,栖身此地,亦未可知。”杏元小姐闻言道:“据你如此说来,或者即是梅郎亦未可知。”二小姐说道:“姐姐请放心,将养身体。既是有携钗之穆生在此,则姐夫之下落有了。待妹子禀明母亲,相机探问便了。”杏元小姐道:“是,感贤妹之盛情。”于是,将重台诗词话别,细说了一遍。
云英小姐即便起身告诉夫人。纔至中堂,只见一老管家走来,名唤邹福,手执拐杖,对夫人说道:“老奴今年八十五岁了,眼中不知见了多少奇病。况穆相公是老爷属意要赘小姐,就是府中姑爷了。当初老奴的一个侄儿,定下了一房媳妇,未曾过门,侄儿得了一场恶病,看看难起。也是一个相好的朋友说道,何不把他家姑娘接过来,在床前与病人冲冲喜,就好了。果然灵验,冲喜之后,就渐渐病体好了。后来生子生孙,福禄寿全。今老奴心中想道。夫人何不将二小姐请到房中走走,看穆相公或者好了,也未可知。”夫人道:“据你说来,却也有理。但我是何等人家,岂肯叫小姐看问之理!”那老管家道:“哎呀,夫人,那大家小户,俱是一样。况且在府中做事,亦无外人知道。若夫人如此避嫌疑,恐怕穆相公就难好了。”夫人道:“你且出去,等我同二小姐商议。”邹福转身往外去了。
再言夫人正欲与二小姐商议,抬头见云英小姐站在面前,说道:“我儿,你方纔听见老家人说么?”云英小姐把脸一红,说道:“这个羞人答答,怎好去得?”夫人道:“我儿,这又何妨?只是此刻你姐姐怎么样了?”小姐道:“正欲禀明母亲。”
将杏元小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夫人道:“正好,我儿今晚可同为娘的前去。一则探问穆相公的真假,二则暗为冲喜之说。或者这穆生就是梅生,不妨,也是年家兄妹。”二人主意已定。
至晚,又安慰了杏元小姐一番。即命春香掌了一个小小灯笼,二小姐一同奔至书房中来。书童看见夫人至此,也不敢阻拦,侍立一旁。夫人远远站于窗外,春香即叫书童报与穆相公知道,说夫人特着二小姐亲自来看穆相公的贵恙。书童答应进去,说道:“穆相公醒一醒,夫人着二小姐在此问候相公。”梅璧此刻正在梦寐之中与杏元小姐相会,诉说离别之苦,忽然惊醒,心中大怒,喝道:“你这两个狗才,我的病体十分沉重,有人来看问,就该辞谢了纔是,何得大惊小怪,惊散我的好梦!”心中想着杏元小姐,大哭起来。
此时,春香同小姐早已到书房门首。良玉道:“小姐莫妄进来,我却不能拜揖。请小姐回去,多多拜上老夫人,说我穆荣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后世结相谢再罢!”只见春香说道:“穆相公不必见弃,我家小姐还有话说。”良玉见她不肯出去,反到床前来要说话,只得爬起来,和衣坐在床上,书童拿一床被拥在背后。春香对书童说道:“你们出去!”但不知春香叫书童出去,小姐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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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回 巧丫环吟诗探心病 老夫人设席庆奇逢
词云:
佳节人生难遇,强行忙路无门。向花觅句落梅英,酒后高歌无尽。皓齿蛾眉终戚,荣华富贵浮云。西湖不改四时春,歌舞如今为盛。
诗曰: 红尘白浪两茫茫,软弱柔和是妙方。
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
话说春香把书童打发出去,转身将灯笼吹熄,置在一旁。
良玉道:“请小姐回后去罢。此处鳏男少女,非亲非眷,外人知道,恐生嫌疑。”春香道:“小姐乃奉夫人之命,来问相公病的根由。”良玉叹道:“莫讲不说,说亦无用,自令人悲愁。请小姐回去吧。”春香道:“相公此言差矣,何以见得吾们不能分懮?想相公起病的根由,我也略知一二。何不趁此吐露衷肠?”良玉道:“扯淡!难道是我不知?你们何以知之?只是在此嘟嘟哝哝,好不厌烦。”春香道:“小姐,我们回去罢!他既厌我们,我们也不要理他。正是:欲将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于是,点起灯笼,往外就走。春香口中念道:“夫奔南北隔天遥,愿尔蟾宫着锦貂。”话说良玉见她们起身,正要还寻原梦,忽听得这两句,不觉惊疑,随叫道:“快请小姐转来,小生有要紧话说,相求小姐!”春香明明听见,故意假装不知,反往外面缓缓而行。她将下二句并良玉诗一首,朗朗高诵道:“阻隔姻缘华夏界,难得双双渡兰桥。”又吟道:“马上驼鞍路途遥,永辞中土服胡貂。界河阻隔情难叙,怎得双双渡鹊桥。”
再说良玉叫喊数声,不见小姐转来,他便着急道:“恼杀小生了!你们若不转来,小生就下床来了!”夫人正在窗外,听见喊叫,恐恼坏了他,便悄悄命春香扶着小姐,复进了书房,吹灭了灯,坐下来。
春香道:“相公既厌我们,又何必大惊小怪,请小姐转来做什么?”良玉说道:“方纔小生病狂之言,偶而唐突小姐与小娘子,幸勿见罪,改日陪礼罢!”春香道:“既是病狂,何必又请小姐转来?”良玉道:“还有一事动问。方纔小姐所吟的诗句,却是从何而来?请道其详,以开茅塞。”春香道:“相公既是问此诗,婢子原是说过的,略知一二。相公尊姓?未必穆氏本名,请相公莫隐,道其根源,婢子再为呈述。”良玉叹道:“事到其间,料然难瞒小姐与小娘子。小生本籍乃常州府人氏,姓梅名璧,字良玉。先人乃吏部都给事,母亲邱氏。因被奸相陷害、荡迹天涯,幸蒙扬州陈东初年伯收留,将杏元小姐许配。谁知奸相卢杞,将杏元小姐害去和番。那时,小生与妻舅春生,一同送至关外。重台夫妻分别之时,赠了小生一股金钗玉蟹的钗儿,又唱和离别两首诗句。今小生带至府中,不意前日拿出来看看,一时外出,不知被那狠心的贼子偷去了。”春香向小姐低头笑道:“好骂?”春香又问:“以后便怎么样了?”良玉道:“因此小生忆钗思人,故此生病。多蒙夫人照顾看管,请医调治,但此药何能医我心病?”春香道:“相公此病,要什么人方能医得好?”良玉道:“小生始末,已诉小姐与小娘子尊前,岂能掩饰吱晤,若要小生病好,俱在那两首诗上。”春香道:“方纔那两首诗,也却有个缘故,婢子先要禀明相公之前。”
看书的,须要详其理,那一节也是天缘凑巧机关。那良玉原无什么病。不过是因思钗之故,似觉过于伤心,又加连日未进饮食,所以病得沉重,头脑眩眩,常常欲睡。见春香念出两句诗句来,病却丢了一半。
又见春香应允他的金钗,他问:“小娘子,有甚言语,但说不妨。”只见春香言道:“婢子非别事,只为家老爷进京,当日穆相公带回家报,在任上欲结秦晋,奈无有媒人,叫夫人留相公在府中,并无内外之分,等老爷京中回转,便将二小姐招赘相公。今合府大小都知今日替相公冲喜,若相公遇着原配陈小姐,而我家小姐置于何地?婢子故而请教我相公。要见陈小姐,却又何难?”良玉道:“小娘子此言,说得极有理。但我蒙你老爷相待,恩同天地,至于小娘子纔说你家小姐姻事,小生一点影响全不知道。况小生有誓在先:若不得陈小姐为奔,终身不娶。即你家老爷,自必原谅。这是小生的衷曲。望小姐、小娘子将诗句、钗儿下落说明,使小生释其猜疑。小娘子方纔说,要见陈小姐不难。这话令人不解,望道其始末。”春香道:“相公,必要将我小姐话说明,婢子自必呈述。”良玉道:“小生蒙你家老爷、夫人屡屡看待至此,岂能改移?若陈小姐果有重逢之日,那时小姐之事,只可听从恩母之支配,小生岂能作主?”春香见他此刻应允,就将花园烧香遇孤女之事,说了一遍,又将前日窃钗之事,大小姐如何害病,如何吐露真名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地说了一遍。并将金钗现存二小姐处,夫人留为聘礼。良玉道:“杏元小姐果然在此?小娘子莫要哄我。”春香道:“婢子怎敢?”良玉纔觉喜笑,顿时痛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便叫书童煨粥,又催促春香并小姐进内,向杏元小姐说明,又致谢小姐与春香。
春香便起身点起灯来,与小姐一同出房。
此刻,夫人早已知道穆生即梅生,遂同小姐、春香一直来到杏元房中,将盘问梅生始末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杏元小姐听说,心中一喜,病好了一大半。母女们说了一会,夫人笑着对云英小姐说道:“我儿,你姐妹二人,要相亲相爱。他日同嫁了梅生,分外亲热。”二小姐把头一低,微微一笑,又坐了一会,方纔安寝。以后,两下的病,都将息了几天。夫人吩咐:“将杉枋寄外庵中,留与我老夫妇所用。”于是,择日看了八月十五团圆之期,与他二人除病。是日,良玉取了十两银子,赏了两书童。遂至厅上,拜谢天地。杏元小姐在内室,也拜谢天地,又拜夫人、英二小姐。随后,众家人俱来恭喜,都摆了散福的筵席。着人将良玉请到花园。良玉拜谢夫人。于是,帘外设了一席,款待良玉。
帘内一席,母女三人。酒饮数巡,夫人着杏元小姐穿了以前胡服,卷起帘儿,二人相见,少不得两下哭诉,各诉衷肠。夫人说道:“你二人离别已久,故此胡服相见,以显神圣之灵验。”于是,良玉便将别后,如何校尉来拿,党公怎样纵放,怎样被贼劫夺,得遇冯公,如何改名荐到邹公衙内,细说一遍。小姐听说兄弟春生冲散,不知下落,又哭了一场。于是,又将自己出关,如何殒命,昭君娘娘如何显圣,承夫人、小姐如何收养,也细细说了一遍,说完,又大家痛哭了一场,夫人又劝了一番,方纔止住了泪。于是,良玉仍回书房中去了。夫人同二位小姐,一同回后室去了。
再说良玉回至书房,心中想道,”此事也是奇怪。哪知天缘在此,也得重逢相会。小姐真乃否极泰来,亨通气象,只恨无有报得冤仇。”因又想道:“母亲在母舅任上,自有家人服侍。”因此放下心思。不觉过了几日,忽听得有京报回来说:“邹公见驾,奏过诸事,圣主龙心大喜,内升兵部左堂,告假回家祭祖,准于明日到家。”良玉听得这个消息,便向书童说道:“你进去禀夫人知道,说我要去接你家老爷。”书童入内禀告夫人。夫人道:“梅相公纔得安稳,这几日病还未曾痊愈,恐劳坏了身子。”书童道:“小人也曾说过,梅相公定然要去。”
夫人道:“他既要去,备一匹马,多着几个家人,不可粗心浮气,须要小心服侍。”吩咐已毕。
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清晨,良玉骑马同了家人出城迎接十里路,方纔接着邹公骡轿。家人即催马上前禀道:“夫人着小的们迎接老爷,随后穆相公也来迎接老爷。”邹公道:“怎么有劳他远来?”话音未了,良玉已至面前,正欲下马,邹公道:“贤契不要下马,两下请便罢!”良玉道:“大人吩咐,晚生从命。”因并辔而行。说道:“自大人进京之后,晚生时刻触想大人。在京,不知可曾会着冯年伯否?”邹公笑道:“老恩师那里每每道及贤契,命老夫致意,今又有劳贤契远接,真正得罪。不知贤契为何尊容黄瘦消减,不似在任中丰满。想必寒舍简亵,家人们不小心服侍。”良玉道:“在府中多有搅扰,并且老夫人照应,不啻亲生,延医调治,方纔病痊。可是未曾还原,不曾远接,望乞恕罪。”邹公道:“岂敢!原来贤契贵恙纔愈,真正有劳贤契。请先生进城,在舍下相会罢!”于是,良玉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