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的夫人呀,国色之天香,智慧之精华,娴雅之典范,贞洁之集成,总之一句话,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哟,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是否想起了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他涉危履险,只是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欢心!噢,三张脸的明月①啊,请你告诉我她的情况吧!也许你现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大概正沿着她的豪华宫殿的长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凭栏远眺,以她正直伟大的胸怀思考着如何安抚这颗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灵,思考着如何给我的痛苦以欢乐,给我的不安以宽慰,给我的悲痛欲绝以欣喜若狂,给我的忠心耿耿以报答。而太阳啊,你大概已经骑上你的马,迎着早晨出来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好。不过你注意点儿,看望她并向她问好时千万不要吻她的脸,比起你从前在特萨利平原或者佩纽斯河边,我忘了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了,挥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赶那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②时的心情,我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①唐吉诃德此处指月亮的三个月相,即望月、亏月和盈月。
①此处指希腊神话中的达佛涅。特萨利的河神佩纽斯之女达佛涅被阿波罗追求,后求助于神,变为月桂树。
唐吉诃德情意缠绵地刚说到这儿,店主妇的女儿就向他发出了几声“咝咝”,对他说:
“大人,劳驾请过来一下。”
唐吉诃德顺声转过头去。借着当晚皎洁的月光,他发现有人从那个窟窿里叫他。在唐吉诃德看来,那窟窿是一扇窗户,而且还有金窗栏。他把客店当成富丽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栏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后他又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地想到,城堡长官的漂亮女儿已经坠入爱河,又来向他传情。不过,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没有礼貌、不识好歹的人,就掉转罗西南多的缰绳,来到窟窿前。他发现是两个姑娘,便对她们说:
“非常遗憾,美丽的姑娘,你们把你们的情思投注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你们相爱的人身上,凭你们的身份和娴静,本来你们完全应该得到爱情。你们不要怪罪这位可怜的游侠骑士。他对一位夫人一见钟情,而且情深意笃,不可能再移情于别人了。请原谅,好姑娘,赶紧回房间去吧,不要再表示什么情意了,以免让我显得不识好歹。如果你们除了袒露爱情,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请尽管说。我向你们那位不在此地的温柔情敌发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们,哪怕你们要的是墨杜萨①那一根根都是蛇的头发或者一瓶太阳光。”
①希腊神话的三女怪之一。女怪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生有翅膀、利爪和巨齿。
“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骑士大人。”丑女仆这时说。
“那么你的女主人需要什么呢,聪明的女仆?”唐吉诃德问。
“只需要您一只美丽的手,”丑女仆说,“用它来安抚这个窟窿给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誉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她的父亲察觉了,至少要割下她的一只耳朵。”
“我倒要看看呢,”唐吉诃德说,“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场最惨的父亲的话,就老实点儿,不要用他的手触动他的坠入情网的女儿的任何一个娇嫩的部位。”
丑女仆觉得唐吉诃德肯定会答应她的请求,把手伸过来。她又想了一下,就离开那个窟窿,来到马厩,拿起桑乔那头驴的缰绳,赶紧跑了回来。此时唐吉诃德已经站在罗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进了窗栏。他想象那位伤心的姑娘就在窗户里,便对她说:
“姑娘,拉住这只手吧。应该说,这是一只消灭世间万恶的手。拉住这只手吧,还没有任何女人碰过这只手,包括那个已经占据了我的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吻它,而是让你看看那上面密布的青筋、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出,掌握着这只手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就看看。”丑女仆说。她在缰绳上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唐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又离开那个窟窿,把缰绳紧紧拴到稻草房的门闩上。
唐吉诃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绳子勒的疼痛,说道:
“我觉得你不是在爱抚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你不要这样对待它。我不爱你并不是它的错,而且你也不应该在这么小的地方发泄你的全部仇恨。痴情的人不该记仇。”
不过,唐吉诃德这些话已经没人听见了。丑女仆把绳子拴好后和客店主妇的女儿一起捧腹大笑,然后立刻离开了。唐吉诃德被拴在那里,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唐吉诃德就这样站在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里,手腕被拴在门闩上,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罗西南多挪动,那样他就会悬空吊在一只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不过,罗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静,它可以永远站在那儿,寸步不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儿,两个姑娘已经走了,就想象这回又像上次在这座城堡里被会魔法的摩尔脚夫痛打了一顿那样,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遭遇不幸,就不该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进来。游侠骑士们有条规矩,如果第一次经历失败,就证明这不是他们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该再进行第二次尝试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来,可是胳膊被结结实实地拴在那儿,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他也没敢使劲拽,怕罗西南多挪动。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来,除非他把手砍了,于是只好在那儿站着。
此时此地,唐吉诃德很想得到阿马迪斯的宝剑,他的宝剑可以抵御各种魔法;他暗暗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不无夸大地估计了自己被魔法制服会使世界遭受的损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呼唤他的侍从桑乔,可桑乔此时正躺在驴的驮鞍上鼾声大作,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他呼唤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奥和阿尔基费来帮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乌甘达来支援他。他就这样惶惑绝望地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过他并没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摆脱,他觉得他已经被魔法永远地定身在那儿了。他相信这点是因为他看到罗西南多只能在那儿微微地动一动。他相信他和他的马只能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转,直到另一个会魔法的圣人为他解除魔法。
不料他估计错了。天刚蒙蒙亮,就有四个骑马的人来到客店门前。四个人穿戴得体,仪容整洁,鞍架上还挂着猎枪。客店的门还关着,四个人用力打门。唐吉诃德看见了,此时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哨兵的职责,便声调高傲地说道:“骑士或侍从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吧,都没有理由叫门。现在这个时辰,明摆着里面的人都在睡觉,而且不到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城堡没有开门的习惯。你们靠边点儿,等到天亮再说到底该不该给你们开门。”
“什么鬼城堡,”其中一人说,“还有那么多规矩?你如果是店主,就叫他们开门。我们只是路过,只想在这儿给我们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我们还有急事。”
“骑士们,你们看我的样子像店主吗?”唐吉诃德问。
“我们不管你像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只知道你把这个客店称作城堡完全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城堡,”唐吉诃德说,“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高级城堡,里面还住过手持权杖、头顶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过来讲,”一个过客说道,“头顶权杖,手持王冠。就是里面有这样的人,也大概是个剧团吧,那种人常常拿着你说的那种王冠和权杖。这个客店这么小,又这么静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么拿权杖、戴王冠的人在这儿住宿。”
“你对世界知道得太少,”唐吉诃德说,“而且对游侠骑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与那个问话者同行的几个人懒得再同唐吉诃德费口舌,又怒气冲冲地叫起门来。叫门声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来问谁在叫门。这时候,那四个人骑的马中,有一匹走过来嗅罗西南多。罗西南多正搭拉着耳朵,怏怏不乐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驮着它那位抻长了身子的主人。虽然它像块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可毕竟有血有肉,不可能总是无动于衷,于是它又去嗅那匹过来同它温存的马。尽管它并没有移动多少,可还是错开了唐吉诃德的双脚。唐吉诃德从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来,若不是胳膊还吊在那儿,他就摔到地上去了。这一下可把他疼得够呛,以为手腕断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脚距地面很近,用脚尖就可以触到地面,这可把他坑苦了。因为他觉得只差一点儿就可以把脚板放到地上了,所以就狠命地尽可能把身体拉长,想够着地面。他这样似够又够不着的样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为再伸长一点儿就可以够着地面的错觉使得他不断向下抻,结果就更加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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