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戚炳靖坐下,以手掸了掸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没饮。
&esp;&esp;“四叔。”戚广铭走来,与他隔案而坐,语甚恭敬:“前两日射宴,几位叔王之间闹得不甚愉快,朕担心四叔埋怨于朕。今日朝会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嘱三叔和五叔,叫他们不可当众冲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与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说几句心里话。”
&esp;&esp;“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esp;&esp;“四叔对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顾她过去曾杀大晋数万将兵,一定要娶她、册她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体谅四叔,但朕能。朕愿帮四叔去说服宗室、说服朝廷!”少年的声音信誓旦旦。
&esp;&esp;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四叔要为了她与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对得起先皇帝遗训、对得起大晋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晋,大平必缺能征善战之勇将,且大平幼帝刚立、朝廷未稳,对我大晋而言可谓难逢之良机!四叔身为大晋亲王,流的是戚氏的血,岂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国之大事于不顾?”
&esp;&esp;戚炳靖将茶盅搁下,“陛下意欲何为?”
&esp;&esp;戚广铭道:“四叔,大晋当趁此难逢之良机发兵南下,开疆拓土,以利后世!至于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晋的人,便当站在我大晋这端、为我大晋效力,若她还念着故国,便不值得四叔如此爱她。”
&esp;&esp;少年一番陈辞,慷慨激昂。
&esp;&esp;戚炳靖待他全部讲完,抬目叫人:“文乙。”
&esp;&esp;文乙从屏后出来,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礼。
&esp;&esp;戚炳靖问:“近来陛下最常召见的侍讲,是哪一位大人?”
&esp;&esp;文乙答:“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谭大人。”
&esp;&esp;“召他觐见。”
&esp;&esp;……
&esp;&esp;谭君被引入殿中。
&esp;&esp;少年皇帝坐于御座上,神色略显惴惴。在御座的右下方,戚炳靖泰然而立,见谭君入殿,便不吝将目光全部投给了他。
&esp;&esp;谭君叩拜,“陛下圣安。王爷万安。”
&esp;&esp;少年并没有胆大到自作主张地叫他平身。
&esp;&esp;戚炳靖逡视着他,道:“谭卿。若本王没有记错,你是建初六年的进士,更曾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esp;&esp;谭君应称:“臣是。”
&esp;&esp;他身材瘦削,低头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esp;&esp;戚炳靖道:“郑文襄公在世时,辅弼先帝,人皆称贤。如今你近奉御前,不知平日里都教了陛下些什么?不妨今日也讲给本王听一听。”
&esp;&esp;谭君抬起头,目光视上。
&esp;&esp;他在看清戚炳靖的面孔后,脸色慢慢变得煞白。那白中隐隐透出血色,在他的皮肤下鼓动着,像是要撑裂他艰难维持住的镇定神色。
&esp;&esp;谭君的声音有些沙哑:“臣教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esp;&esp;他又道:“臣还教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esp;&esp;戚炳靖看上去饶有兴致,“本王也想听一听谭卿之高见。不知在谭卿口中,谁人是这不忠、不孝、目无祖宗之法、弃置家国天下之辈?”
&esp;&esp;谭君的嘴皮一掀。
&esp;&esp;少年慌忙站起来,试图打断道:“四叔!谭卿胡言乱语,他从未教过朕这些……”
&esp;&esp;然而谭君话已出口:“即是王爷。”
&esp;&esp;少年一僵。
&esp;&esp;戚炳靖则将谭君看了两眼,赞许道:“谭卿敢言,不愧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esp;&esp;言罢,他向前踱来。
&esp;&esp;谭君的下颌随着他的逼近而微微仰抬,血丝自他眼角爆出。他冷冷道:“王爷何必惺惺作态。王爷欺陛下年少,难道还要欺我大晋朝廷没有忠直之臣?!”
&esp;&esp;戚炳靖的脚尖停在谭君膝前数寸处。
&esp;&esp;“谭卿。郑文襄公的经国之才你没学到几分,但他那一心求死的本事,你倒是一分不落地承住了。”
&esp;&esp;闻此,谭君血冲额顶,声音震地:“先师之死,何其冤痛!昌恭宪王为先皇帝长子,当年为人所杀,此案至今未明。先师当年为昌恭宪王之案鸣不平,却被王爷怀恨在心、百般折辱,最后不得已而自尽。王爷弑兄,迫害忠良,百年后又有何颜面敢见戚氏祖宗?!”
&esp;&esp;“本王若杀昌王,为何还要拱立昌王之子即帝位?本王若恨郑文襄公,为何还要赠他美谥,为何还要允他的学生位在经筵侍讲之列?”
&esp;&esp;“王爷拱立陛下即位,并非真心尊奉陛下,而是想要借此堵住疑王爷弑兄诸臣的口。王爷赠先师美谥、允臣位列经筵,并非赏识臣之才学,而是为平朝怨,以此让众人以为王爷亦惜先师,先师自尽一事同王爷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