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过是随便说说,你也别放在心上。”为了自己的醋囊他赶紧转了话头。
“更舒服一点吗?用的是人命。”女人说得毫不客气,“军营本是一国最铁血刚硬之地,竟然也觉得黎民牺牲是当然”
在这个军营里,她只会在崔焱面前才会表现的这么犀利到近乎刻薄,十六岁的路乔还太年轻,她的锋芒就连在景颂月面前都要有所保留,只有这个肆无忌惮能与她分享着梨子醋的男人让她能够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的愤世嫉俗。
这种姿态与她在旁人面前的冷淡与骄傲决然不同。
就像是火,深埋在冰下的火。
“用人命又怎么样?这些人里既有死囚,又有病患,九成的人都是自愿而来的。”
崔焱说的是实情,这一个月五百人一年就有六千人,若是死囚便罢了,若是自愿而来的老弱病患,家里边都拿到二百五十两的抚恤银子,拿这笔钱来买房置地,足以让他们的后人安生过上几十年。
所以有很多老人就拖着自己年迈的身躯,报名愿意被当做祭品送到神宫。
这种势头,在今年格外的明显了起来,只是这些老人的身体既然孱弱那又如何经得起长途跋涉,多是刚刚送到京城就只剩了一口气儿,还没等送到海疆,人就已经没了。
补充人数、折算银两、少不得还要有人为这些半道死去的老人收敛尸体,这些也都是成本,又发生了几起乡邻之间为了争夺这个祭品名额而闹出人命的事情,起因不过是几家同有申请祭品名额的老人罢了。
上个月,朝廷不得不发下诏令,祭品的年龄不可超过五十五岁,自愿作为祭品的必须身家清白,若是祭品身在奴籍,朝廷只需支付主人两倍的身价便银子足以。
这些事情,听在路乔的耳中只觉得可笑又可悲,她的父亲戎马一生又死的凄惨,可他庇护的这些人,更想用自己的命去换来钱财。
崔焱倒倒觉得没有什么,他向来心胸豁达,又因为少年时经历坎坷,对于百姓的困顿无奈知道的更深刻一些。总有些人会很乐于能把自己一个人的命去换更多人的“好前程”,这些人不过是选了另一种更有意义的死法而已。
“一人去了,一家人就不用再忍受饥饿,五百个人没了,整个国家这一个月就土地肥沃再无灾害,太平年景久一点总是好的。”
这些话,他对着路乔说过一次,可惜她这个年轻有奇怪的上司不肯听,他也就不再念叨了。
“五百人就与这个国家,就因其数目有差异就有可衡量吗?”
今天,这个女人,这样问他,“一年是六千人,十年是六万人,百年是六十万人,纵使这个国家可以再兴盛百年,这六十万人之死,那是王朝之耻,我等之孽。宁可战死于沙场、饿死于饥荒,我不愿就此看着他们踟踟于死路。”
真正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崔焱笑了:“那为了大庆,抛头颅洒热血与敌国浴血奋战的战士们就该死吗?既是要死,以垂垂老矣愿为后人谋路之人、久病在床想为妻儿留以余荫之人、其罪当死之人为祭品,总胜过那些一心为国的青壮少年、那些为人父者为人夫者抛了性命。”
年轻的女子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醋,喝完之后粗放地用自己的袖子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这个动作正是来了军营之后她跟崔焱学的。
站起身,她看着远处,那些被建起来没多久的营帐总是格外的安静,因为那些住在里面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前路,已是尽头。
“这是不对的。”年轻的女参军说。
“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对的,但是现在这样是不对的。”
“好,我等着你告诉我什么是对的。”崔焱拿回自己的醋囊袋子,悠悠哉哉地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土。
什么是对的,女人继续站在山头吹着冷风,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就像是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仇恨与怒火,用自己的弓箭,射向那个在远处靠着尸山血海换来歌舞升平的皇庭——一切“不对”的根源。
后来,流年辗转,那个孤零零悬在海上的空嗒终于吸收够了力量,她开始制造出无数受她控制的更小一点的飞船。
那些飞船就可以替她去收割人的生命力而不用再让她自己只能静静地等着人类的进贡,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杀戮,才让这个国家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他们这些年来所崇敬的并不是神明而是魔鬼。
也就在那个时候,路乔离开了京西大营,她到了海疆,投身于与那些飞船战斗的第一线。
那个叫崔焱的男人和那个男人抛出的问题都被她甩在了身后。
她已经不需要再寻找答案,因为他必须要靠着这些飞船的毁灭换来她身后那片土地的和平。
在海疆,她除了面对着一艘另一艘的飞船和一场又一场的死亡之外,身边也有了越来越多的被改造而成的铁骨战士,他们大多原本是穷困的老兵,或者是指望靠献祭了自己来换钱却已经无从再当祭品的人们——后一种人极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