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坐在大殿的正中央,神情肃然,他将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宝相寺。一时间,这个已经落寞了很久的寺院突然就这么热闹了起来。来的人多是战战兢兢,又紧张又害怕,站在大殿中不知道如何是好。宝相寺的众僧挤在一隅,各个萎靡不振;阿奴领着舞团的人站在另一边,满脸都是焦躁;客栈的老板和伙计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又是害怕又是好奇;李跃龙和李夫人是最后到的,他们的表情都如同一潭死水,看不出端倪,甚至没有理睬向他们致意的别院管事。后来他们泾渭分明地在柳风来夫妇带领的被害乐师的家人两边站定了,丹珠、木巫女和小桃被衙役们看守在另一边,而白庆安也挤在他们之中。
狄公清了清嗓子,颇为威严地开了口。
“我们都知道,在一个多月前这里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命案,惊鸿舞团的所有乐师都在这场惨案中丧生,同时死去的还有宝相寺的住持和他的几个弟子徒孙。但是我们把时间稍稍往回再提一点,在这场惨案发生之前其实还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鸡鸣山中发生的地动,很多百姓都以为那是一个预兆——上天示警的预兆,但其实那不是预兆,而是一切的起因。”
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那一夜鸡鸣山中发出红光,地面震动,但除此以外,张掖县内并没有受到影响,甚至鸡鸣山也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这并不符合地动的特征。但是我们勘测山洞后,却发现山中其实发生过坍塌,那么为什么山中会发生坍塌呢?这段时间我们发现鸡鸣山里藏着很多的东西,比如说米囊子和曼陀罗花田,还有那些无名的尸骨。然而引发这一切的,却是山中的铁矿。”
“铁矿?!”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都是极为吃惊。
“鸡鸣山不过是合黎山的一个分支而已,茫茫合黎山那么庞大的山脉,里面藏着无数的宝藏,拥有铁矿也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挖掘铁矿石需要开山,如果要冶炼的话肯定需要熔炉,而在山洞中我们发现了被熏黑的石头和塌方,所以我敢肯定鸡鸣山中那天发生了一场爆炸。”
“竟然有人在下官的眼皮底下私自开采铁矿,这简直是、这简直是……”闻广气得手足无措。
“是啊,简直是胆大妄为,他们想要做的事情才真的是胆大妄为呢!”狄公冷笑了一声,“甘州不仅仅是通商重地,也是战略要地,兵家必争。如果能够占据此地,便可威胁凉州,继而向中原推进,那么继而朝廷危矣!所以,闻县令,张掖县并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歌舞升平,其中有一个很深的旋涡在涌动,从铁矿一事上便可以看出端倪。我曾经斥责过问苦引狼入室,但是实际上还有人在做着更大逆不道的事情!”
“什么事情?”
“有人想要在甘州造反!”
这句话扔出来简直是石破天惊。
“造反?!”闻广惊呼一声,脸都被吓白了。
“是啊,这心思有多么大啊!”狄公冷笑了两声,在殿中转了两圈,“这大好的江山,这泼天的财富,让很多人心动眼红,恨不得都攥在自己的手里,躺在金山银山上高枕无忧。归根结底作祟的东西只有一个,就是他们的欲望!我们在智厚的带领下找到了蕴藏铁矿的山洞,它显然经过了人力的加工,我们听到了在坍塌的山洞的另一边有声音,那并不是幻觉,应该是真的有人在劳作!”
“是有人在开矿?”
“对,或者说是有人在山洞的那一边进行清理,因为那个山洞对他们来说是最便捷的能够把铁矿石运下山的路。”
“可是那样要通过宝相寺啊!”闻广说。
“宝相寺现在还是问题吗?”狄公看了他一眼,“它已经被封了。宝相寺为什么会出事,因为那些野心勃勃的人想占据鸡鸣山。而宝相寺占据了上山最好的道路,附近的土地也都是寺里的,而山中发生坍塌——或者说是一场爆炸,原来非常容易的运送铁矿的路被阻碍了,这对他们来说实在是个大麻烦。”
“原来运送的道路是什么?”赫云图好奇地问。
“他们非常大胆,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人人都看到的反而不会引人注意。宝相寺在雕琢石窟大佛,成批成批的碎石从山上运下来,那就是现成的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把铁矿石藏在里面就没有人会发现。”
“原来如此,但是上鸡鸣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啊!”
“对,虽然上鸡鸣山的道路不止一条,但是最方便的就是通过宝相寺。李家的别院和修罗庙的后面虽然也有路,但是太过曲折难走,远不如宝相寺那条。如果想重新用宝相寺那条路,必须清理山洞中的碎石,对山洞进行加固,还有很多善后的工作,但这都是大工程,太容易被宝相寺的僧人发现了。所以,想要宝相寺在这期间不碍事,就要让它空无一人!
“宝相寺的住持问难是龟兹人,我们只知道他是香料商人,但是具体身世不明。显然他并非问苦认为的那样虔诚——在庙里他培养了一批自己的班底,在外也交游广阔。宝相寺里僧侣众多,虽然问难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变成自己的党羽,但是他在庙中也有了只手遮天的权势。而方丈问苦除了修行不管其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在自己担任方丈的时候将宝相寺发扬光大。所以罗什和问难就为他设下了一个圈套——一个游方僧人送给宝相寺一份曲谱,而这份曲谱实际上是罗什从周良那里买来的。周良此人对外将自己宣扬得很厉害,实际上技艺平平,写不出曲子来。但是他又太爱那些钱财,所以做了一件很卑劣的事情,那就是偷窃了别人的曲谱卖给罗什。罗什就用这首曲子骗过了方丈问苦,随后出现了占巴丹与宝相寺相争的事情。住持问难做主,请了柳风来舞团的乐师演奏曲子,结果就在那天夜里出了事,演奏曲子的人和住持问难都成了无臂焦尸。”
狄公说到此处,乐师家人那边已经有哭声出现了,还有人跪在地上希望狄公给他们做主。
“你们切莫忙着伤心,本阁让人重新勘验了尸体,却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些焦尸并不是你们的亲人和那几个僧侣的!”
“什么?!”这句话简直是在人群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我们的亲人在哪里?”
“您说我的乐师可能还活着?!”柳风来大喜过望,急忙问道。
“别急,让我慢慢说完。”狄公安抚地对这些人说,“我猜想也许会有这样的可能。我说过山中铁矿出了事情,发生过一场爆炸,爆炸肯定害死了不少做工的人。在爆炸的瞬间,人的下意识反应就是抬起双臂保护自己,而他们的生命也就定格在这一瞬间。这些死者的双臂很可能已经完全损毁,或者是保持着护卫自己的姿势——我猜这就是为什么要把他们的手臂砍下的原因,为了让人不去怀疑死因!原来的工人死了,他们决定把这些尸体用在宝相寺当中,而他们必须有新的劳动力补充人手,所以乐师们被带走了,而那些后来跑来宝相寺作法或是看热闹失踪的人大概也是被抓走做了劳工!”
众人都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是这些天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但是狄公的眉头并未舒展。“我也不能保证他们现在还都活着,你们可能已经知道了,在鸡鸣山上发现了许多尸骨,那应该就是他们这些年害死的人!常年不见天日地开矿,日复一日地艰苦劳作,矿洞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很多人就这样死去了。”
“开矿的人肯定不是少数,十几个人绝对不够,那些开矿的人原来都是从哪里来的?”有人战战兢兢地问道,“还有,这一切的首恶元凶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好,鸡鸣山上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没有人来报案说人口失踪?因为这些人在活着的时候就不被人重视,死去就更没有人注意。他们就是一些失踪的游民乞丐,有的被直接绑走,有的被以慈善为名义招去做工——他们以为自己的生活遇到了新的生机,却不知道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
“等等,阁老,您说做慈善招工?那不是李家还有刘家这些大户做的事情吗?”下面的人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是啊,你们说对了,就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