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平地说,《长生殿》的传概写的真不错,是个好开头,看得我振奋不已:“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
这段话真是清洁有力,我能够感觉到,洪升提笔写下这段话时,他胸中激荡着不平气,不吐不快。好像一个人行走江湖,意气激扬,剑做龙吟。绝不能掉头走开,置之不理。
他说:今古情场,有谁能够真心到底?如果真有精诚不散的,最终必定结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
“笑人间儿女怅缘慳,无情耳。”说的多么透彻!我们别忙着感慨情深缘浅不得已,别支支吾吾给自己找一大堆理由,以期减轻自己道德上的负罪感,人先要学习对自己诚实,再来学习感情。我不够爱你,就是不够爱你,这没什么好推搪的。感情本不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事情。我不爱你,也无需内疚,忙着用镪水给自己消毒。
缘慳并非天作弄。说到底还是无情。有情的话,真的应了那句:“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不说远的,就说《牡丹亭》里的杜柳二人,还没见面,杜丽娘就为他害相思死了,两人不单隔了千山万水,隔还了生死,凭着坚定的信念依然走到了一起。
柳梦梅选择相信杜丽娘,为一个死人开馆,单凭这份胆气就是人中龙凤了。说实话,就算她死而复生,与活人无异,午夜梦回,想起身边睡着的人曾是死过的,在土里埋了三年,谁能没有一点心理阴影?柳梦梅就能没有这样的顾虑。也只有这样赤诚的情种,才当得起杜丽娘无怨无悔。
可惜接下来的梗概就让洪升泄了真气:“天宝明皇,玉环妃子,宿缘正当。自华清赐浴,初承恩泽。长生乞巧,永订盟香。妙舞新成,清歌未了,鼙鼓喧阗起范阳。马嵬驿、六军不发,断送红妆。西川巡幸堪伤,奈地下人间两渺茫。幸游魂悔罪,已登仙籍。回銮改葬,只剩香囊。证合天孙,情传羽客,钿盒、金钗重寄将。月宫会、霓裳遗事,流播词场。”
他这个概括写的真不赖,一看就是出自《长恨歌》,剧情都不改。却也难怪,《长恨歌》和《长生殿》的关系,就像是原著和剧本的关系。原著一旦太经典,剧本就只在旁枝末节上做一些丰富渲染。仿佛只能为之着色上妆,实在难以有本质的超越突破。
洪升是聪明人,懂得借助昆曲美好讨巧的形式,将诗词敷衍成戏文,让潜在的七情六欲迸溅而出,化为奔流。形式的通俗,更利于故事的流传,可叹他本身文辞鄙陋,才华不逮,导致这个本子偶有闪光,最终却不免流于艳俗,经不起推敲。
他用了浓艳的笔墨来铺陈杨妃如何受宠。虚构了定情夜两人欢宴的场景,不幸是虚构地很拙劣,把明皇和杨妃的恩爱扭曲成暗藏心机的应酬,看上去像是两人无所事事坐在那里互相吹捧,肉麻足了,唯独不见真心。
(生)“寰区万里,遍征求窈窕,谁堪领袖嫔墙?佳丽今朝、天付与,端的绝世无双。思想,擅宠瑶宫,褒封玉册,三千粉黛总甘让。
(旦)“蒙奖。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堪陪从椒房。受宠承恩,一霎里身判人间天上。须仿、冯当熊,班姬辞辇,永持彤管侍君傍。”
言辞媚俗寡淡且不说,关键在于,李隆基不会这么说话,杨玉环也不会。真正有身份的人内心敛默,绝不会这么表白,他们倾向于不表白。洪升将李隆基和杨玉环都写的乡气,把花好月圆的简静写得窘迫不洁。就像现在的古装言情剧,写古代人的生活,却只是让一个人穿了古装,思维是现代的,语言行事都是现代的,处处显着生硬、别扭、滑稽。
卷二
且看白居易如何写杨妃得宠和唐宫里其他美人红颜失色的惨况。他只用了“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一句,漫不经心的惨烈。
“无颜色”三字真清简到让人失语,美人们容颜惨淡的样子如在眼前。“在一身”和“无颜色”。对比得果断!写韶华极盛。写寂寞颓败成深到见骨,却只不过用了六个字。这需要何等的节制。
铺陈隐藏着心虚,一个人若是辞费滔滔,恰是在害怕自己表达不够准确,需要左拉右扯来掩饰。节制正是源于对才气的自信自足,知道从何下手,切中要害。
白居易与洪升着力点不同,他与盛世擦肩而过,还来得及感知盛世坍塌的惨烈惊心。他站在废墟上惊觉:霓裳羽衣曲的繁华只是黄粱梦的引子,渔阳鼙鼓动地来,大乱起,翻天覆地,流离失所才是重头戏。所有湎于安乐的人都被卷入这场浩劫里,化作劫灰。大唐第一美人繁花似锦的生命,将在三十八岁那年终结。
长生殿言犹在耳,马嵬坡近在眼前。马嵬坡的兵乱将断送长生殿里的誓言,将他们推送到生死的垭口。有情或无情,不容诡辩!
请原谅我略去《长生殿》里所有关于李杨恩爱的描写。关于宫廷生活所有的描写,居然用了言情小说的套路,实在拙劣低俗。看官如有兴趣,随地找本言情小说看看即可。历史上的杨妃和明皇绝不会像戏里描写的这样生活。他们的生活,更像李白诗写的那样,时而明媚,“宫花争笑日,池草暗生春。”时而空虚,惆怅,“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
他们的忧伤是隐秘的,不可轻易示人。欢娱掩住的是寂寞,不是窘促。
忍不住要提到《惊变》,《长生殿》转折性的一出,写醉生梦死的李隆基得知安禄山叛变后的惊慌失措。这本没错,可笑的是,洪升对皇帝闻变后的一段心理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