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凯旋回京。大军来到北京城外,朝廷大臣齐在城门口迎接。韦小宝率同佟国纲、索额图、马喇、阿尔尼、马齐、朋春、萨布素、郎坦、巴海、林兴珠等朝见康熙。皇帝温言奖勉,下诏韦小宝进爵为一等鹿鼎公,佟国纲、索额图等大臣以及军官士卒各有升赏。
此后数日,康熙接连召见韦小宝,询问攻克雅克萨、划界订约的经过详情。韦小宝据实奏告,居然并不如何夸张吹牛。康熙甚是欢喜,赞他大有长进,对他七名夫人和两个儿子都加颁赏。
这日康熙赐宴抚远大将军、鹿鼎公韦小宝暨此役有功诸臣。康熙在席上题了两首诗,陪宴的翰林学士尽皆恭和,庆功纪盛。宴罢,韦小宝捧了御赐珍物,得意洋洋的出得宫来,从官前呼后拥,打道回府,忽听得大街旁有人大呼:“韦小宝,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
韦小宝吃了一惊,更听得声音颇为熟悉,侧头瞧去,只见一条大汉从屋檐下窜到街心,指着他破口大骂:“韦小宝,你这千刀万剐的小贼,好好的汉人,却去投降满清,做鞑子的走狗奴才。你害死了自己师父,杀害好兄弟,今日鞑子皇帝封了你做公做侯,你荣华富贵,神气活现。你奶奶的,老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在你小贼身上戳你妈的十七廿八刀,瞧你还做不做得成乌龟公、甲鱼公?”这大汉上身赤膊,胸口黑毵毵地生满了长毛,浓眉大眼,神情凶狠,正是当年携带韦小宝来京的茅十八。
韦小宝一呆之际,早有数十名亲兵围了上去。茅十八从绑腿中拔出短刀,待要抵抗,众亲兵一齐出手,有的伸刀架在他颈中,有的夺下他手中短刀,横拖倒曳的拉过,绑了起来。茅十八兀自骂不绝口:“韦小宝,你这婊子生的小贼,当年老子带你到北京,真是错尽错绝,我对不起陈近南陈总舵主,对不起天地会的众家英雄好汉。老子今日就是不想活了,要让天下众人都知道,你韦小宝是卖友求荣、忘恩负义的狗贼,你只想升官发财,做鞑子皇帝的走狗……”众亲兵打他嘴巴,他始终骂不绝口。韦小宝急忙喝止亲兵,不得动粗。一名亲兵取出手帕,塞入茅十八嘴里。茅十八犹自呜呜之声不绝,想必仍在痛骂。
韦小宝吩咐亲兵:“将这人带到府里,好生看守,别难为了他,酒食款待,等一会我亲自审问。”
韦小宝回府后,在书房中设了酒席,请茅十八相见,生怕他动粗,要苏荃和双儿二人假扮亲随,在旁侍候。亲兵押着茅十八进来,韦小宝命除去茅十八身上铐镣,令亲兵退出。
韦小宝含笑迎上,说道:“茅大哥,多日不见,你好啊。”茅十八怒道:“我有甚么好不好的?自从识得你这小贼之后,本来好端端地,也变得不好了。”韦小宝笑道:“茅大哥且请宽坐,让兄弟敬你三杯酒,先消消气。兄弟甚么地方得罪了茅大哥,你喝了酒之后,再骂不迟。”茅十八大踏步上前,喝道:“我先打死你这小贼再喝酒。”伸出碗大拳头,呼的一声,迎面向韦小宝击去。
苏荃抢将上去,伸左手抓住了茅十八的手腕,轻轻一扭,右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茅十八登时半身酸麻,不由自主的坐入椅中。他又惊又怒,使劲跳起,骂道:“小贼……”苏荃站在他背后,双手拿住他两肩的“肩贞穴”,又轻轻向下一按,茅十八抗拒不得,只得重行坐下。他身形魁梧,少说也有苏荃两个那么大,但为她高深武功所制,缚手缚脚,只有乖乖的坐着,更是恼怒,大声道:“老子今日当街骂你这小汉奸,原是拚着没想再活了,只是要普天下世人知道你卖师卖友的卑鄙无耻……”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跟皇上办事。是去打罗刹鬼子,又不是去杀汉人,这可说不上是汉奸啊。”茅十八道:“那……那你为甚么杀死你师父陈近南?”韦小宝急道:“我怎会害我师父?我师父明明是给郑克塽那小子杀死的。”茅十八怒斥:“你这时候还在抵赖?鞑子皇帝他妈的圣旨之中,说得再也清楚不过了。”韦小宝惊道:“皇上的圣旨之中,怎……怎会说我害死师父?”心中一片迷惘,转头向苏荃瞧去。
苏荃道:“皇上前几天升你为一等鹿鼎公,颁下的诰命中叙述你的功劳,也不知道诰命是谁写的,其中说你‘举荐良将,荡平吴逆,收台湾于版图;提师出征,攻克雄城,扬国威于域外’,那都是对的。可是又有两句话说:‘擒斩天地会逆首陈近南、风际中等,遂令海内跳梁,一蹶不振;匪党乱众,革面洗心’,那便不对了。”
韦小宝皱眉道:“什么洗面割心的,到底说些甚么?”苏荃道:“诰命里说你抓住陈近南、风际中等人杀了,吓得天地会的人再也不敢造反。”韦小宝跳起身来,大叫:“哪……哪有这事?这不是冤枉人吗?”苏荃缓缓摇头,道:“风际中做奸细,确是咱们杀的,圣旨里的话没错,就只多了‘陈近南’三字。”韦小宝急道:“陈近南是我恩师,我……我怎么会害他老人家?皇上……皇上这道圣旨……唉……你见了圣旨,怎不跟我说?”苏荃道:“咱们商量过的,圣旨里多了‘陈近南’三字,你如知道了,一定大大的不高兴。”韦小宝知道所谓“咱们商量过的”,便是七个夫人一齐商量过了,转头向双儿瞧去,双儿点了点头。
韦小宝道:“茅大哥,我师父的的确确不是我害的。那风际中是天地会的叛徒,他……他暗中向皇帝通风报信……”茅十八冷笑道:“那么你倒是好人了?”
韦小宝颓然坐倒,说道:“我跟皇上分说去,请他改了……改了……改了……”他说三个“改了”,却知道康熙决不致因圣旨中多了‘陈近南’三字,会特地另发上谕修改,心想:“不知那个狗贼多嘴,去跟皇上说我害死师父。在皇上看来,这是我的忠心,可是……可是……我韦小宝还算是人吗?”他心中焦急,突然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茅大哥,荃姊姊,好……好双儿,我没害死我师父!”
三人见韦小宝忽然大哭,都吃了一惊。苏荃忙走过去搂住他肩头,柔声道:“那郑克塽在通吃岛上害死你师父,咱们都是亲眼见到的。”说着取出手帕,给他抹去了眼泪。
茅十八这时才看了出来,这个武功高强的“亲兵”原来竟是女子,不禁大为惊诧。
韦小宝想起一事,说道:“茅大哥,郑克塽那小子也在北京,咱们跟他当面对质去,谅他也不敢抵赖。对,对!咱们立刻就去……”
正说到这里,忽听得门外亲兵大声说道:“圣旨到。御前侍卫多总管奉敕宣告。”韦小宝站起身来,迎到门口,只见多隆已笑吟吟的走来。韦小宝向北跪下磕头,恭请圣安。
多隆待他拜毕,说道:“皇上吩咐,要提那在街上骂人的反贼亲自审问。”
韦小宝心头一凛,说道:“那……那个人么?兄弟抓了起来,已详细审过,原来是个疯子,这人满口玉皇大帝、太上老君的胡说八道。兄弟问不出甚么,狠狠打了他一顿,已将他放了。皇上怎地会知道这事?其实全不打紧的……”
茅十八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猛力在桌上一拍,只震得碗盏都跳了起来,乒乒乓乓,在地下摔得粉碎,大声骂道:“他妈的韦小宝,谁是疯子了?今日在大街上骂鞑子皇帝的就是老子!老子千刀万剐也不怕,难道还怕见他妈的鞑子皇帝?”
韦小宝暗暗叫苦,只盼骗过了康熙和多隆,随即放了茅十八,那知他全然不明自己的一番回护之意,如此公然辱骂皇上,茅十八当真便有十八颗脑袋,也保不住了。
多隆叹了口气,对韦小宝道:“兄弟,你对江湖上的朋友挺有义气,我也是很钦佩的。这件事你已出了力,算得是仁至义尽。咱们走罢。”
茅十八大踏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一口唾沫,疾向韦小宝脸上吐去,韦小宝正想着心事,不及闪避,拍的一声,正中他双目之间。几名亲兵拔出腰刀,便向茅十八奔去。韦小宝摆摆手,黯然道:“算了,别难为他。”多隆带来的部属取出手铐,将茅十八扣上了。
韦小宝寻思:“皇上亲审茅大哥,问不到三句,定要将他推出去斩了。我须立刻去见皇上,无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救人。”向多隆道:“我要去求见皇上,禀明内情,可别让这粗鲁汉子冲撞了皇上。”
一行人来到皇宫。韦小宝听说皇帝在上书房,便即求见。康熙召了进去。韦小宝磕过了头,站起身来。
康熙道:“今日在大街上骂了你、又骂我的那人,是你的好朋友,是不是?”韦小宝道:“皇上明见万里,甚么事情用不着猜第二遍。”康熙道:“他是天地会的?”韦小宝道:“他没正式入会,不过会里的人他倒识得不少。他很佩服我的师父。皇上圣旨中说我杀了师父,他听到后气不过,因此痛骂我一场。至于对皇上,他是万万不敢有半分不敬的。”
康熙微笑道:“你跟天地会已一刀两断,从今而后,不再来往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这次去打罗刹鬼子,奴才就没带天地会的人。”康熙问道:“以后你天地会的旧朋友再找上你来,那你怎么办?”韦小宝道:“奴才决计不见,免得大家不便。”
康熙点了点头,道:“因此我在那道诰命之中,亲笔加上陈近南、风际中两个的名字,好让你日后免了不少麻烦。小桂子,一个人不能老是脚踏两头船。你如对我忠心,一心一意的为朝廷办事,天地会的浑水便不能再蹚了。你倘若决心做天地会的香主,那便得一心一意的反我才是。”韦小宝吓了一跳,跪下磕头,说道:“奴才是决计不会造反的。奴才小时候做事胡里胡涂,不懂道理,现在深明大义,洗面割心,那是完完全全不同了。”
康熙点头笑道:“那很好啊。今天骂街的那个疯子,明天你亲自监斩,将他杀了罢。”韦小宝磕头道:“皇上明鉴,奴才来到北京,能够见到皇上金面,都全靠了这人。奴才对他还没报过恩,大胆求求皇上饶了这人,宁可……宁可奴才这番打罗刹鬼子的功劳,皇上尽数革了,奴才再退回去做鹿鼎侯好了。”康熙脸一板,道:“朝廷的封爵,你当是儿戏吗?赏你做一等鹿鼎公,是我的恩典,你拿了爵禄封诰来跟我做买卖,讨价还价,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