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日到了北京,进城之时,已是午后,茅十八叫韦小宝说话行动,须得小心,京城之地,公差耳目众多,可别露出了破绽。韦小宝道:“我有什么破绽?你自己小心别露出破绽才是。你不是要找鳌拜比武吗?上门去找便是。”
茅十八苦笑不答。当日说要找鳌拜比武,只是心情激荡之际的一句壮语,他虽然卤莽粗豪,毕竟已在江湖上混了二十来年,岂不知鳌拜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怎肯来跟他这么个江湖汉子比武?自己武功不过是二三流脚色,鳌拜倘若真是满洲第一勇士,多半打他不过。不过既已在韦小宝面前夸下海口,可不能不上北京,心想带着这小孩在北京城里逛得十天半月,瞧瞧京城的景色,大吃大喝个痛快,送他回扬州便是。鳌拜是一定不肯跟自己比武的,然而是他不肯,可不是自己不敢,韦小宝也不能讥笑我没种。万一鳌拜当真肯比,那么茅十八拚了这条命也就是了。
两人来到西城一家小酒店中,茅十八要了酒菜,正饮之间,忽见酒店外走进两个人来,一老一小。那老的约莫六十来岁,小的只十二三岁。两人穿的服色都甚古怪,韦小宝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茅十八却知他们是皇宫中的太监。
那老太监面色蜡黄,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似是身患重病。小太监扶住了他,慢慢走到桌旁坐下。老太监尖声尖气的道:“拿酒来!”酒保诺诺连声,忙取过酒来。
老太监从身边摸出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小心翼翼的用小指甲挑了少许,溶在酒里,把药包放回怀中,端起酒杯,慢慢喝下。过得片刻,突然全身痉挛,抖个不住。那酒保慌了,忙问:“怎么?怎么?”那小太监喝道:“走开!啰里啰唆干什么?”那酒保哈腰陪笑,走了开去,却不住打量二人。老太监双手扶桌,牙关格格相击,越抖越厉害,再过得片刻,连桌子也不住摇晃起来,桌上筷子一根根掉在地下。
小太监慌了,说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不好?”伸手到他怀中摸出了药包,便要打开。老太监尖声叫道:“不……不……不要……!”脸上神色甚是紧迫。小太监握着药包,不敢打开。
就在这时,店门口脚步声响,走进七名大汉来。都是光着上身,穿了牛皮裤子,辫子盘在头顶,全身油腻不堪,晶光发亮,似是用油脂自顶至腿都涂满了。七人个个肌肉虬结,胸口生着毵毵黑毛,伸出手来,无不掌巨指粗。七人分坐两张桌子,大声叫嚷:“快拿酒来,牛肉肥鸡,越快越好!”
酒保应道:“是!是!”摆上杯筷,问道:“客官,吃什么菜?”一名大汉怒道:“你是聋子吗?”另一名大汉突然伸手,抓住了酒保后腰,转臂一挺,将他举了起来。酒保手足乱舞,吓得哇哇大叫。七名大汉哈哈大笑。那大汉一甩手,将酒保摔了到店外,砰的一声,掉在地下。酒保大叫:“啊哟,我的妈啊!”众大汉又是齐声大笑。
茅十八低声道:“这是玩摔交的。他们抓起了人,定要远远摔出,免得对手落在身边,立即反攻。”韦小宝道:“你会不会摔交?”茅十八道:“我没学过。这种硬功夫遇上了武功好手,便没多大用处。”韦小宝道:“那你打得过他们了?”茅十八微笑道:“跟这种莽夫有什么好打?”韦小宝道:“你一个打他们七个,一定要输。”茅十八道:“他们不是我对手。”
韦小宝突然大声道:“喂,大个儿们,我这个朋友说,他一个人能打赢你们七个。”茅十八忙喝:“别惹事生非。”但韦小宝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眼见那七名大汉无缘无故的将酒保摔得死去活来,心头有气,听茅十八说一人能打赢他们七个,便从中挑拨,好叫茅十八教训教训他们。
七名大汉齐向茅韦二人瞧来。一人问道:“小娃娃,你说什么?”韦小宝道:“我这朋友说,你们欺侮酒保,不算英雄好汉,有种的就跟他斗斗。”一名大汉怒目圆睁,对着茅十八道:“王八蛋,是你说的吗?”
茅十八知道这七人都是玩摔交的满洲人,本来不想闹事,但他一见满洲人便心中有气,又听那大汉开口骂人,提起酒壶,劈面便飞了出去。那大汉伸手一格,岂知茅十八在这一掷之中使上了内劲,喀喇一声,酒壶撞上他手臂,那大汉手臂剧痛,“啊哟”一声,叫了出来。另一名大汉扑将过来,茅十八飞脚向他踢去。满洲人摔交极少用腿,这一腿闪避不了,正中小腹,登时直飞出去。
其余五名大汉“混帐王八蛋”的乱骂,纷纷扑来。茅十八身形灵便,使开擒拿手法,肘撞掌劈,顷刻间打倒了四个。另一个斜身以肩头受了茅十八一掌,伸手抓住他后腰,举将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血狂喷,双手立时松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退之势,带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唷喂,我的妈啊,痛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一名大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之中。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来,有人盘问,听得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