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昌听到命令,恭恭敬敬地向这位监工的小组长点点头,撒开双腿,向场部走去。
在离场部大院好几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闪光的东西吸引着他改变了方向。这是一条不太宽的山沟,沟的一侧长满枯草,枯草环绕着一座破旧的古墓,半截断碑躺在一边,被阳光照射着发出折光。赵其昌来到古墓跟前。
古墓不大,从形制上看它的主人可能出生的一个中等之家。墓穴全为长砖起券,暴露的一头显然是前几年挖沟筑堤时撬开的。赵其昌扒开枯草,俯身往穴内窥视,里面空空荡荡,棺木尸骨早已腐烂,形成一堆土灰。赵其昌见状,心中一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座古墓不正是定陵发掘报告写作的理想之地吗?
他一路小跑来到场部,除要来两把镐外,又拿了一把铁锨。他没有直奔三里路外的工地,而是偷偷拐到古墓前蹲下,见四下无人,便像一个盗墓的老手,扒开枯草,“蹭”地钻进墓穴,把铁锨悄悄地拽进来。这座司空见惯的古墓,显然无法和定陵的地下玄宫相比,既不幽深也不黑暗,温暖的阳光照着墓口,里边的景物也见得分明。只是墓穴太小,他的身子不能完全站起来,铁锨也不能自如地挥动,只有弯腰弓背,进行着清理工作……
赵其昌爬出墓穴,把打扫出来的棺木、尸骨埋入沟里,见无痕迹留下,才长嘘一口气,抹去额头上沁出的汗水,向工地走去。
晚上,他刚参加完场部组织的学习、讨论会,就小偷一样溜到仓库旁边,扛起白天选好的一块木板,借着夜幕的掩护,听听四周没有异常动静,便大着胆子将木板扔出墙外,随之身子一跃,翻过矮墙跳入荒野。
他挟起木板,在寒风的伴奏声中,向古墓奔去。有了木板,自然要有支撑的东西。他从周围捡来了几块方砖,借着月光将木板支在墓穴的一侧,制成一张特殊的书案。
第二天,他又从垃圾堆里捡来一个墨水瓶,灌满煤油,制成了一盏油灯,万事俱备。当黑夜再度来临时,他用捡来的一块麻袋片,包着发掘资料潜入墓穴。他把资料放在书案上,用麻袋片挡住墓口,点亮油灯,开始了写作。
从此,在这旷野的墓穴深处,一个后来担任首都博物馆馆长的考古学家,开始了他极富传奇色彩又难为后人置信的苦难历程。
报告的写作很棘手,除了一堆现场记录的原始资料,没有别的史书、文献可供参考。而这样的学术报告没有史料可查,没有助手协作,只是凭一堆原始资料,即使再伟大的天才一个人也是难以完成的。此时的赵其昌心中清楚,要写的报告仅是一个雏型。即使如此,自己今天的行动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白天劳动,夜晚写作。几天过去了,写作进展顺利,这一秘密行动没有被人察觉。赵其昌暗自庆幸。一开始每晚零点以前,不论是正处于亢奋的创作冲动之中,还是痛苦地思索因史料不足而带来的难题,一到这个时刻,必须装作去厕所,再提心吊胆地回到宿舍睡觉。十几天后,他见众人特别是监督的小组长没有反应,而同屋的“右派”老头,整天胃痛肝痛,已自顾不暇,便胆子越来越大,有时到黎明才回宿舍。黄昏连着黑夜,黑夜连着黎明,赵其昌在昂奋与痛苦中迎来了元旦。
晚上,在他参加场部的“1959年庆祝新年晚会”上,再一次痛斥了自己的“反动思想”,并表示了“在新的一年里坚决改正错误,认真接受改造”的决心之后,又悄悄潜入墓穴。
一豆灯光在狭窄阴冷的古墓里燃起,赵其昌端坐案前,望着跳动的昏黄灯光,思绪如潮水翻腾暴涨开来。他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元旦的晚上,想起了那铺满皑皑白雪的皇家陵园,想起了白万玉老人那绝妙的对联和悲凉的爱情故事,想起了刘精义、冼自强、曹国鉴几个孩子般的调皮与欢笑,甚至想起了那个曾给予自已欢乐与痛苦的“嘉尔曼”。一切都在眼前,一切都已成为遥远的过去。他无心再写下去了,压抑与茫然使他放弃了报告的写作,开始沿着翻腾的思绪追忆过去的岁月,思考走过的人生旅途,咀嚼生命存在的意义与甘苦。墓穴极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灯光不住地颤动,似在为他的遭遇哭泣。墓穴外呼啸的寒风渐渐消失,枯草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赵其昌起身爬出墓口,见地上铺了一层洁白的银毡,天空下起了大雪。
他昂起头,冰凉的雪花簌簌地飘落到脸上,他感到一丝惬意,心中的哀愁与怨艾在雪花的亲吻中渐渐隐去,一种精神与意志交融的力量在奔流的血液中涌动升腾。赵其昌重新钻进墓穴,点燃了一堆准备好的木柴,将一只粗大的茶缸放在支起的方砖上,煮起节日的佳肴。他要在这阴冷凄苦的墓穴里,过一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在那艰难的年月里,用搪瓷茶缸煮饭菜已不是第一次。伙房里每顿分发的窝头,对于力大如牛的赵其昌来说,远不能满足生命消耗的需要,每当夜深人静伏案疾书时,不争气的肚子总是咕咕地叫个不停,令他神志不安,无力继续写作。赵其昌终于有了办法,白天劳动时,设法捡些地瓜头、萝卜根、白菜叶,洗净后放进茶缸,晚上带到墓穴点火烧煮,用以充饥。这一创造性的行动,同他的墓内写作一样,尚未暴露。并渐渐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组成部分。
今天晚上,菜缸里的菜肴和往日有所不同,除了洗得发白的瓜菜外,还有一只羊蹄几片羊肉和一块鼠肉。羊肉是上午弄来的,为庆祝元旦,场部伙房宰了一只绵羊,特为晚餐食用。当然,这令人垂涎三尺的佳肴只有场里干部和职工才有权享受,改造分子是没有这份口福的。这种做法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没有一个干部提出异议,更没有一个被改造分子胆敢当众报怨或背后议论。这里是劳动改造农场,不是大鸣大放的会场。历史就是这样毫不留情。
赵其昌明知吃肉无望,便心生一计,利用自己的气力过人的条件,主动帮助伙房师傅宰羊。一刀下去,鲜血喷涌,羊皮被慢慢剥落之后,他不露声色地讨来了晒羊皮的任务,托着羊皮找个僻静角落,掏出折叠刀,快速刮下皮上残肉,顺手又割一只羊蹄,才恋恋不舍地把羊皮撑到墙上晾晒。
火越烧越旺,茶缸里的水沸腾起来,墓穴里散发出扑鼻的肉香和淡淡的膻味。赵其昌嗅嗅鼻子,将溢出的口水咽下,把茶缸端到木板上。缸盖揭开,蒸腾的热气中,羊肉和鼠肉起伏翻滚,似在欢乐地舞蹈。
老鼠是昨天夜里抓到的。当他伏案疾书时,隐约感到脚边有东西蠕动,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老鼠在肆无忌惮地啃咬他的鞋帮。这使他大为光火,不由放下手中的笔。灰鼠像感应到了什么,停止咀嚼,抬起闪烁的豆眼直视着他。
“杀死这只害人精!”顿时一种无名怒火占据了他,以致被这种怒火烧得浑身战栗。他抬脚猛地踩去,老鼠转身逃走,在墓穴里四处躲藏。他抓起地上一块砖头,不顾一切地砸去,老鼠被打倒了。他提起尾巴想扔到墓外,但沉甸甸的老鼠,使他忽然想起《诗经》中“硕鼠”一诗:“硕鼠硕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好啊!人类把你养得肥肥的,却一点也不感谢人类。今天,我非扒了你的皮,煮了你的肉,尝尝你到底是什么滋味!于是,一块肥肥的老鼠肉,成了赵其昌的杯中羹。
他喝着别具风味的羊肉鼠肉瓜菜根叶的三鲜汤,满头大汗地望着熊熊的火苗,蒸腾的热气,还有案头完成的一摞底稿,一股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快感流遍全身。
他点燃一支烟,想活动活动筋骨。他爬出洞外,面前一片茫茫的银色世界,那样的洁白,那样的晶莹。寒风夹着雪片吹打在脸上,顿觉凉爽轻松,仿佛肩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卸掉了。当他刚要对着这沉寂空旷的雪野吐出久久压在心头的郁气时,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他不由得全身一震,一股怒火涌到心头。他知道这叫声出自农场副场长的那条忠实走狗,真是狗仗人势,每次见到主人对他横眉竖目,它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狂吠几声。此刻,他感到这每一声狗叫,都变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