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偏厅,老夫人躺在榻上闭着眼睛,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子。她平时看着还倒是挺精神的,但是一生病,整个人就尽显苍老之色,露出外强中干的底子了。阮碧看着,微微叹口气,也不知道为自己,还是为她。
老夫人却一惊,陡然睁开眼睛,看到榻前站着阮碧,说:“五丫头,你怎么来了?”
阮碧单膝跪在榻边,低声说:“祖母病着,我心里不踏实,过来看一眼。”这句话她是发自肺腑,虽然不踏实的真实原因,是担心自己失去内宅里唯一的依靠。
老夫人微微感动,伸手摸摸她的头,说:“傻丫头,我没事,只是受凉咳嗽,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地上凉,你别跪着了,起来在我旁边坐着。”
阮碧站起来坐到榻边,内心有点惭愧,垂下双眸。
老夫人只当她心里难受,越发觉得这个孙女真贴心。仔细看她一会儿,便又看出一点阮兰的模样。于是回想起从前,每次自己生病的时候,阮兰就坐在榻前端茶送汤,吁寒问暖,有时候还会垂着头抹着眼泪。
她生阮兰的时候,婆婆刚刚过世,她成了内宅的当家夫人,摆脱多年看婆婆脸色的日子,可谓是扬眉吐气,因此对阮兰也份外地宠爱。自小把她带在身边教养,真正是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没有想到十多年的娇养,却换来她半生的寥落。想到这里,眼泪涌了上来。
阮碧吓一大跳,说:“祖母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老夫人摇摇头,伤感地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你母亲……”情绪低落,浑然不觉已经说漏嘴了,“隔着这么远,也不知道她如今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见上一面?”
一个病中老人伤怀远嫁的女儿,阮碧虽然不喜欢老夫人,也觉得悲凉,微微湿了眼眶。
旁边站着的曼云走过来,拿手绢帮老夫人拭去眼泪,责怪地看着阮碧,说:“姑娘,你真是的,老夫人如今病着,你还引她伤心?若再这样子,我可要赶你走了。”
阮碧恳切地说:“是我错了,曼云姐姐。”
老夫人摆摆手说:“别骂她了,不关她的事,是我看着她就想到兰丫头……”说着,声音又哽咽了。
曼云哄着她说:“后年兰大姑娘不就可以随徐老爷回京述职吗?到时候留她多住一阵子就是了。再说徐少爷明年高中进士,进翰林院,将来办婚事,兰大姑娘是他母亲还不得过来主持?”
老夫人眼睛一亮,说:“说的是。”说着,还别有深意地看阮碧一眼。
阮碧暗想,怪不得老夫人这么喜欢曼云,她果然了得,都是些没影没调的事情,让她一说,立马有鼻子有眼睛,跟真个一样。只这么几句,就把老夫人哄回来了。
这会儿,小丫鬟端来了煎好的药汤。
曼云扶着老夫人坐起,搁两个大引枕在她背后。
阮碧接过汤碗,一勺一勺地喂她。
喝完药,曼云抽掉大引枕,老夫人重新躺下,跟曼云说:“派跟人去门口守着,大老爷中午放班回来,叫他先过我这里来。”
曼云信口胡诌:“早就派人守着了,离大老爷放班还有半个时辰,你先睡吧。”
“我睡不着,等说过话再睡。”
“那也行。”曼云想了想说,“那让五姑娘给你念段经文吧。”
老夫人点点头。
阮碧取过矮几上放着的金刚经,翻开,平心静气地念起来。念到第四品妙行无住分,老夫人已经睡踏实了。曼云打个眼色,她把经文撂下,悄悄走出去,回到蓼园东厢。雨还没有停,但不再滴嗒个没完,变成雾一样的细雨。
晚请安的时候,老夫人当着大伙的面说:“五丫头,今日你念的经文不错,比曼云还强点,以后常过来念给我听吧。”
“是,祖母。”阮碧毕恭毕敬地应承,心里微吁口气。功夫没有白费,自从她知道老夫人喜欢听曼云念经文后,在屋里没少练习,经文与别的不同,要念的不徐不慢,大气舒缓,但又不能太过冷清。
其他几位姑娘又是诧异又是羡慕,实在想不明白,阮碧在老夫人的心里怎么就扶摇直上了。便是曼云有心成全阮碧,心里也是一阵失落。
打这以后,阮碧就多一桩差事,时不时被召到春晖堂,念经给老夫人听。好几回是晚上,念到她熟睡再回去。蓼园偏远,从春晖堂走回去要一刻多钟,阮碧想过搬到春晖堂空着的东厢房居住,彻底地进入老夫人近身一圈,便于掌握最快的信息。但这事情不能由自己提,也不合适现在提。
这段时间,二老爷的事情似乎进展不顺利,老夫人连日饭量减少,愁眉不展。
二夫人也瘦了一圈,最可怜的是三姑娘,因为不仅父亲出事,而且未来夫君也出事了。而且他犯下的事情是实实在在的,直接打死人,虽说是互殴,牢狱之牢怕是逃不了。自从出事后,她一直反锁在屋里,也不愿意见外人。
阮碧去过一回,被挡在门外了。
一日晌午,阮碧在老夫人跟前特意说了个笑话,老夫人嘴角微微一咧,说:“五丫头,我知道你的好意,我是实在笑不出来。”
阮碧这阵子跟她亲近许多,说话也比从前放开一些,大着胆子说:“祖母不用担心,依孙女看,监察御史所举罪名,牵强的很。扬州学子闹事,根源在于朝廷的科举制度,与二叔干系不大,便是官家也明白,所以头一回只是斥责几句。这第二回听起来倒象是无妄之灾,罪也不在二叔……”
老夫人说:“五丫头,你说的没错,可是这世间的事情最怕的不是过错,而是有心人的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