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色。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子纹丝不动。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可是,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儿子一眼。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生。“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行。
依於大的性格,她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离去,但身后的人却没有减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或许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诱到自己的领地内悉数杀掉。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色渐浓。田中可以看见绿色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色的山漆,单等着冬天的到来。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精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她走出了轿子。“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惊讶地看了看众人。“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阳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夫人不用客气。”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出泪来,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性,我比你们清楚。他性情急躁,目光短浅。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地,丢掉了性命!”
金田正桔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子。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周围顿时响起男人的哭泣声,每个人都在颤抖着抽泣。
“夫人。”雅乐助忍住哭泣,道,“夫人十七岁便有如此见识,让在下备感汗颜。在下怎么如此糊涂!城中还有少主等着我们呢。各位,回去!以后,永远不要忘记夫人今日的良苦用心!”
於大的轿子被托付给阿部定次找来的百姓。冈崎的家臣们在於大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回转,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於大命人起轿。孤独袭遍全身,轿内传出她的低声啜泣。
於大的姐姐——松平纪伊守家广的夫人於仙实未料到,为她送行的十六人悉数死于下野守刀下。这一切就发生在天文十三年晴空万里的日子……
第十九章 松平马印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他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于惧怕今川义元的淫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于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迟疑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