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接我们上山的马帮,驮着我那一点点行李,沿着来时的山路,将我送出了深山。下到坝子里的那一刻,我回头望着伸向白云深处的小路,寻找隐蔽在群山中的山村,告别了我十七八岁的青春年华,心中只有酸楚和几许轻松却没有愉悦。
新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呢?
困惑与荣耀
在20世纪70年代初,当兵是一种荣耀,穿军装是时尚,能当上女兵更是一种殊荣。那身绿色的军装,不仅告诉人们你的政治背景,同时告诉人们你的家庭背景。在当时,当兵是一条光明大道。
从小在军营里长大,部队是个熟悉的环境。可当我听说让我当铁道兵时,却有些忐忑。在征兵办公室里,我好奇地问接兵的首长:“铁道兵是干什么的?”“铁道兵就是修铁路的嘛!”那位胖首长笑着说。“我们成天在山里转,你怕不怕掉下山崖去呀?”“我刚从大山里出来,我才不怕呢!可我们女兵在铁道兵能干什么呢?”“还不是打针涂药,唱歌跳舞,接接电话什么的,总不能让你们扛上铁钎铁锤去砸炮眼吧。”胖首长如是说。我想,管它什么兵种呢,反正女兵到哪个部队都一样。听说要去的部队驻地在湖北,便高兴起来。这下真可以远走高飞了。
新兵集训一个多月,分到老连队的第一个晚上,躺在散发着干草清香的床上,听到宿舍旁高大的厂房里穿过夜幕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带给我一种将时间锯开来的感觉。那声音单调却很悦耳,不紧不慢,如细涓携着轻沙潺潺地流动,又如丝弦在天幕里拉出悠扬绵长的音符,轻柔地划过夜空。我在蒙眬的睡意里,感到这声音将高原莽林中的山坳小村和我18岁以前的岁月慢慢地锯开来。那些不愉快的岁月在这奇特的声音里,飘然远去,我感到裹在军被里真实温暖的身体,舒适惬意,我悄声地笑了。已经很久了,不曾笑过。
部队驻扎在湖北襄樊市郊,是铁道兵十三师修理营的驻地。修理营有三个连,一连是汽车修理连,二连是机械修理连,三连是配件制造连。
我们一共30名女兵,被分配到了三连。30个女兵的年龄从15岁到19岁,被分配到车、钳、铣、磨、刨几个工种。我被分到车工一班。
以前的概念全乱了,什么当女兵都一样,整整洁洁,打针送药,接接电话的想法全错了。我是离开了农村又进入了工厂。心里老大的不情愿。人家女兵都在机关,我们却是在基层的连队,每天出操站岗,还得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干活。
我一点也不喜欢干车工这活,不喜欢这穿军装当工人的连队。由于部队流动性大,营房大都是活动板房,冬不保暖夏不隔热。从四季如春的云南,到冬季阴雨绵绵,夏季如火炎炎的湖北,真有些不适应。我给父亲写信,想调换一下部队,可父亲来信说,铁道兵对国家的贡献大,你就好好干吧。 。。
迷茫的岁月…“文革”十年那些日子(8)
虽然自以为走对了路进错了门,对这军人加工厂的连队不喜欢,但一进入部队这个大熔炉,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熔化,被激励,被鞭策。女兵们不甘示弱,什么活都抢着干。搬运钢筋这样的重活,也硬撑着扛,一人不行,就俩人扛一根,压得肩膀往下垂,走起来晃晃悠悠的,被营长看到了批评连长:“这些女兵还没长成呢,怎么让她们干这样的活!”连长委屈地说:“是她们抢着干的。”
当时,十三师正在修襄渝铁路,主要路段在陕西境内,师部驻在陕西省白河县城,五个团分布在湖北陕西地界。因修理营是后勤保障部队,辎重无法进入交通不便的现场,故而远离了施工现场,听不到轰轰的爆破声,没见过高耸在山间的座座桥墩。我们制配连的主要任务是制造打山洞用的风枪*。*带动钻杆跟坚硬的岩石打交道,是风枪配件中消耗最大的,需求量很大,因此车工的任务很重。为了按时完成任务,我们经常加班加点地干。当时学技术还是师傅带徒弟的方式,老兵带新兵。
1971年,*还是军委主席,部队还在搞“一帮一,一对红”活动,还在评选“五好战士”。*掉到温都尔汗后,取消了这些活动,重点批判他反对毛主席军事路线,在辽沈战役中不听指挥欲攻打长春的错误主张。在连队每天晚上都要进行政治学习,读报纸成了有点文化的女兵的任务。
入伍一年多,我有一次到师部参加演出的机会。坐师部的交通车到陕西白河的途中,一路上的场景让我震撼感奋,对铁道兵这支千军万马铁骑奔腾的军队,有了深刻的认识,即便是在修铁路搞建设,也像打一场战役那样浩浩荡荡。
通往陕西白河的土路上,坑洼不平,烟尘滚滚。挂着“亥2”车牌的车一辆接一辆,不见头尾,来来往往风驰电掣。一个师一个汽车营,一个团一个汽车连,加之各部门的车辆,川流不息地运送数万人的生活给养,五个团的施工材料,水泥钢筋……车流滚滚,尘土飞扬。
路边的山涧里,越来越多地出现一座座高耸的水泥桥墩。人在桥墩上,就像蚂蚁爬在大树上。大山的腰际,一个个黑洞洞的隧道口像是大山的眼睛。时而可见路边的空地上,一座座四面敞开的军用帐篷,连成一片整整齐齐的军营。营地旁停放着成片排列整齐的大型军用施工机械。一晃而过极具动感的雄壮场景,像是电影里看到的正在打一场大战役的部队集结。在绵延数百里摆开的队伍,给这人迹稀少的冷落的山涧带来了生机活力。我像是到了作战的前线,亢奋激动。当了一年多的铁道兵,这才是见到了铁道兵的真面目。这样千军万马,铁骑威武的场景深深地感动了我。
而让我心灵感到无比震撼的,是在师医院的过道上看到的情景。那天我们到师医院去看老乡,刚走到过道上,台阶下一副担架抬了上来,我们忙让道站在一边,担架从我们眼前急速通过,近距离地看到一副惨烈的情景让我惊呆了。天哪!怎么会这样,我身上发凉,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担架上的人没有了双臂,没有了双腿,那截剩下的躯干上,缠满了浸血的绷带。如果那就是脸的话,上面紫黑色的伤痂,看不清五官,头发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支棱着。听说是排哑炮时炸的。我第一次直面这样血淋淋的现实,心灵的震撼多日无法平静下来。听医院的女兵说,她们经常要接治部队施工时塌方爆破受伤的战士。在白河县城边的山坡上,有个我们师的烈士陵园。
迷茫的岁月…“文革”十年那些日子(9)
那个修葺一新的陵园,在县城边上一座不高的山头上,里面安睡着100多名铁道兵年轻的战士,就像生前列队一样,他们整齐地默默地排列在那里。墓碑上刻着他们永恒的年龄和名字,他们的年龄和我们相仿啊。他们从湖南、云南、贵州、湖北、安徽等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陕西的大山里,把自己的血肉身躯留在了铁道旁。他们的死也许没有战场上在敌人枪口下牺牲的战士那样壮烈,但他们作为烈士,所付出的生命有同样珍贵的价值。他们在这山川之间永恒;他们的名字与这铁道的名字一起永存;他们化作基石和枕木与这铁道同在。我找不到鲜花,折下几支松叶,献在最年轻的烈士墓前。
陵园旁不远处有一个幽深的隧道口,我真想亲眼看看亲手制作的风枪*是怎样工作的,看看那些使用风枪的战友们,他们和战场上的机枪手同样让人敬佩。我第一次感到铁道兵可敬可佩,也为自己亲手制作了风枪*而有一种自豪感。看着陵园旁延伸到远方新铺的铁轨,我好像听到了火车渐渐开来的轰轰声。襄渝铁路已经在铺轨了,很快我们将转战到其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