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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鹏岛。这是他唯一的归宿呀!

梅志夹在乱哄哄的旅客中,挤上一条大陆开往D岛的客轮。四等舱里人声嘈杂,满目肮脏,遍地污秽,臭气熏天。毛主席画像挂在正面舱壁上,旁边是油漆写的语录,像下是“四无限”万岁(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伟大、无限忠于),其余舱壁及空处上同样用红油漆写着“三忠于”之类的标语。舱壁矮,这些神符圣物被过往的旅客弄得赃糊糊的。你看,那几个渔民模样的汉背靠领袖像在鱼篓边席的而坐,高声谈论着鱼汛鱼价。其中一人犯了感冒,不时用手挤出大把的鼻涕往身后一涂。细心的人不难看出,这老东西的鼻涕正巧抹在主席像的嘴上,真是罪过呀,好在谁也无心去注意这些事。两位抽着水烟筒的中年人,“咕嘟咕嘟”地吞云吐雾,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农家姑娘焦躁地等着这杆烟枪。一一这一带群众嗜烟成性,大妹子也不例外。通道口上,一位少妇托着小孩蹲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嘘一一嘘一一,”专注地催引婴儿撒尿,婴儿挣扎着不肯,少女直起身时,孩子的茶壶嘴嘴里突然射出一道弯曲的抛物线,这黄澄澄的尿水全浇到“三忠于”的口号牌上。梅志右座是两位职工打扮的姑娘。一位托着腮帮子凝神窗外,一位在埋头打瞌睡。他的右侧是两名地方干部摸样的人,正在聊着“九大”的形势。梅志认真地听他俩的谈论,想听一些新鲜的事儿,不一会他失望了。这两个边海的普通干部除了看两报一刊以外,无权接触更多的上层内幕。梅志一出疯人院便买了一张《南方日报》专刊,上面登着新产生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常委,*作为接班人被写进“*章”里。梅志想知道那些在报纸上看不到的东西,这方面,那个女秘书是掌握不少的。想起她,梅志暗叹了一声,对她,说不清是厌恶还是惋惜,反正不会再来往了。那位林崖成了“九大”代表,现在抖得更神气了吧?程磊呢?现已是省军区副司令,是一棵荫护之树呀。但梅志不是那种贱骨头,与其哭哭啼啼地认人为父,不如堂堂正正地做人!可是,命运已把他从荣誉的顶峰推入绝望的深渊,哪还有本事去找程磊算什么账呀!唉,可怜的母亲,您在九泉之下,知道儿子的这一切吗?梅志的鼻头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来,叭嗒一声摔在胸襟上……

彼岸,遥遥在望了。梅志抬起身,关注地扫视着码头。码头上冷冷清清,没有谁来欢迎他了。他收回视线,无力地坐了下去。

梅志走下客轮后,生怕碰上熟人,他偷偷绕过团部,溜到D岛另一端,走进水运中队值班室,打听去南鹏的船。当梅志出现在门口时,值班室里的几名中队干部惊骇地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认识了?”梅志笑着说。

“啊,哪里哪里,名扬上下的梅队长,谁不认识?”值班员恢复了常态。但仍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他,不无防备地欠着身子说,“回来了?请坐请坐。”

“有船上南鹏吗?”梅志问。

“有有。三六艇,运水泥的。”

“谢谢,我去码头等去。”梅志点点头,转身走了出来。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梅志听不清,只有“疯子”两字像针一样直钻耳膜。他妈的,三个月的疯人院生活,在他脸上烙下了永久的印记,走到哪,都成了“嫌疑犯”。梅志恼怒地朝后一瞪眼,值班室里那几双正盯视着的脸急忙避开。等梅志继续走去时,听到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梅志像被人追赶似的,脚步又慌又乱走上军运码头。

“哟,这不是梅队长吗?”话音一落,从堆积着货物的转角处闪出一个打扮漂亮的女人。

梅志楞了一下,很快认了出来:“潘嫂?你好!”

“好好。”潘玉琼退了退身子,上下审视着梅志,疑惑地问,“听说你得了神经,真的?”

这句揭短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倒变得不刺人了。看着她那样一付认真而焦虑的模样,梅志调皮地回答:“潘嫂,你看我这样子,是真疯还是假疯?”

她白了梅志一眼,撇撇嘴:“亏你还有心思乐!不管真疯假疯,我看你这辈子算完了!哪个好姑娘还敢跟上你呀!”

梅志的脸阴下来,不吭声了。

潘玉琼不留意他的情绪变化,继续说着:“真可惜?这么个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别的什么病不好得,偏来一个神经!唉,说也难怪,在那么一个‘和尚岛’上当兵,大男人还不给整疯去?不准那一天,咱家那傻大个也得变疯去哩……”

梅志打断她的话,问:“潘嫂,你这是准备上南鹏?”

“鬼才上你们那个死人岛!去了那一次,就够我受了,哼,还去呀!”

前年中秋节,鲁大海因施工忙不愿脱身,梅志就派通讯员去大岛接潘玉琼,正好她也想看看南鹏是个啥稀罕岛子,值得鲁大海连过年过节也不回家。潘玉琼上岛后本准备住两三天,等运货的船一到就返回大岛的。谁知道碰上九号台风,一住就是半个月。跟着守备队一起嚼萝卜干,喝咸水,尝够了苦头。她急得骂天咒地,寻着鲁大海发火,吓得鲁大海把铺盖卷到了班排。

既然不是上船,到码头来干什么?梅志纳闷了。

“找人传话。正好,你队长在这。请你转告他,老二病了,叫他赶快回来!”

“病了?什么病?”梅志也急了。

“发高烧,四十度,人在卫生队住着哪。他要不回,得,俺跟他再没说的,离婚!”潘玉琼愈说愈气,眼里冒着火又滚着泪。

“潘嫂,你别生气!我一定把话带到,不,我保证要他跟这趟船回来。你放心,晚上他就可以到家,你就准备好他的饭菜吧。”

“哼,让他喝西北风去!”潘玉琼的脸色平和下来,甜甜地说,“梅队长,我可是等着要人。不见人,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梅志避开她那双灼人的媚眼,说:“我保证。你回去吧,孩子还在等着你。”

“那好,再见。”潘玉琼斜了他一眼,一扭腰身,飘然而去。

她的背影楚楚动人,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富有弹力,腰肢一摆一摆,极富韵味。她也有三十一、二岁了,带着两个孩子,鲁大海不在家,她一个人操持(嗬,家里有个保姆帮忙),不能说不辛苦。要是别的女人,早已被生活的艰难磨得走形变样,不是胖得发福,就是瘦得露骨,韶华已过,风韵无存了。可她,仍然腰是腰,臀是臀,保持着优美的曲线。海风没吹黑脸色,倒在她俏丽的瓜子脸上增添了红润。真怪,天生丽质,这四个字就专指她这样的女人吧?鲁大海四十出头了,长年的坑道施工使他愈见老态。让这对夫妻站在一起,谁也会为女的惋惜:她怎么嫁了这么个男人?梅志听说他和她的见面结婚就很有点戏剧性。五五年,刚满十八岁的潘玉琼由舅父保媒,介绍给鲁大海。鲁大海当时在连队任排长,忙着坑道施工没时间回东北老家相亲,就写信回去叫女的来部队结婚。那时候的人没现在这么多讲究,说来就来。潘玉琼由鲁母陪同,从黑龙江畔的老家启程了,行程几千里。一路上潘玉琼都沉浸在幸福而又慌乱的憧景之中。舅舅只对她介绍了这么几句话:他48年入伍,打仗勇敢,立过大功,人很老实,身体棒。其余的就凭她这情窦初开的少女用想象来补充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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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码头后,这一老一少张望了半天,也不见接人。鲁母便说:“她闺女啊,你呆着,俺那边问问。”说完,便颠着小脚朝远处的简易工棚走去。

鲁大海的连队当时正在码头上卸水泥。母亲一走,偏偏他走过来了。他肩上扛着一大袋水泥,穿着一件施工破衣,绾着裤腿,浑身的泥汗。他见这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年轻女人站在码头上东张西望,不由得提高了警惕。虽说大岛解放了五年,潜伏特务还经常活动,这娘们莫不是个女间谍吧?他走到她的身后,突然吼了一声:“喂,你在张望什么?!”

鲁大海在衡宝战役中被一颗子弹穿过左右脸颊,打飞了半截舌头,落下个说话不利索的毛病。他的口音本来就不清晰,大声喊一句,犹如天边响了一记闷雷,把潘玉琼震得一跳。她转身一看,面前正竖着一位黑雷公似的大汉,尖叫一声,差点昏了过去。

女人越害怕,鲁大海越怀疑。他“咚”地摔下水泥袋,严厉地盘问:“嗯,你到底是干啥的?”

“俺、俺没干啥……”她浑身筛糠,语不连贯。

“没干啥?到处看什么你?”

“俺、俺找、找人……”

“找人,谁?”

鲁大海的母亲过来了:“你这不是大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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