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詹脸憋得通红,摇头叹息:
“话不是这么说。”
想想又点头:
“其实你说得也对。”
好像不是他要说服老曾,而是老曾说服了他。接着半晌不说话,与老曾干坐着。突然又说:
“你总不能说,你心里没忧愁。”
这话倒撞到了老曾心坎上。当时老曾正犯愁自个儿续弦不续弦,与两个儿子谁先谁后的事,便说:
“那倒是,凡人都有难处。”
老詹拍着巴掌:
“有忧愁不找主,你找谁呢?”
老曾:
“主能帮我做甚哩?”
老詹:
“主马上让你知道,你是个罪人。”
老曾立马急了:
“这叫啥话?面都没见过,咋知道错就在我哩?”
话不投机,两人又干坐着。老詹突然又说:
“主他爹也是个手艺人,是个木匠。”
老曾不耐烦地说:
“隔行如隔山,我不信木匠他儿。”
老詹与老曾说话时,杨百顺对老詹没怎么在意,倒是对老詹的徒弟小赵有些羡慕。小赵是本地人,二十多岁,他爹是个卖葱的。他每天的事由,就是骑一辆脚踏车,驮着老詹去各村传教。这辆自行车是法国造,“菲利普”牌。过去老詹年轻时,由老詹骑着;几十年过去,老詹老了,背驼了,眼神也不济了,便招了一个徒弟,让他学会骑脚踏车,驮着老詹四处跑动。“叮铃铃”一阵车铃响,大家便知道老詹来了。老詹传教时,小赵并不搭腔,守着脚踏车栽嘴儿。有时小赵在车尾巴上绑一架子,架子上驮几捆葱,老詹传教时,他在村里卖葱,老詹也不管他。碰面多了,老詹传教杨百顺没有在意,但他爱琢磨小赵卖葱。小赵栽嘴儿或卖葱时,杨百顺也端详那脚踏车。一次大胆上去,抚了抚那车的羊角把,对小赵说:
“这玩意儿,不是好耍的,跑起来比马都快;换个生手,非弄个倒栽葱不可。”
杨百顺与小赵说脚踏车,并不是为了脚踏车,而是对小赵和师傅的松散关系,有些不解。师傅传教,徒弟不帮师傅打下手,却去卖葱,这叫啥事呢?相比之下,当时杨百顺和师傅、师母的关系,就显得太箍人了;别说当着师傅另搞一套,就是跟师傅搞的是同一套,杀猪单说杀猪,三根肠子,还得等着师母分配,杀一天猪,连个住处都没有。便想由脚踏车攀谈开,问一问小赵、师傅和主的关系,这关系小赵又是如何调理的。谁知小赵并不与他攀谈,仅说到脚踏车,就把他挡了回去,将他的手从脚踏车上推开,带搭不理地说:
“汗手,别污了电光。。”
师傅老曾认为一个杀猪的和一个传教的可以平起平坐,但到了徒弟这里,就显出高低之分了。以后双方再碰面,杨百顺也赌气不理小赵。
杨百顺那次杀老马未遂之后,并没再回杨家庄。虽然手上没有杀人,但在杨百顺心里,已经将老马杀过一遍。不但杀过老马,连同老马的同谋——卖豆腐的老杨、司炉杨百利,在心里也一并杀了。在生活中,他要杀的是老马;但在心里,头一个杀的是老杨。在家里磨豆腐,天天碰到老杨,先杀为净。平日与老杨没话,杀之前也没话,老杨正在家里枣树下转圈,被他一杠子闷死了;接着是司炉杨百利,杨百利嘴爱说话,夜里正在机务段睡觉,被他一刀将头割了下来,从此再不能“喷空”;最后才是马家庄赶大车的老马,最可憎的人,放到最后,老马肚子里花花肠子多,两人迎面走来,杨百利一刮刀上去,剖开他的肚子,花花绿绿的肠子,流了一地。杀人之地,是不能再回去了。这和头一回离家出走不一样;头一回出走还有些赌气,这回心里是彻底凉了。但出走容易,接着往何处去,杨百顺比上一回出走还为难。在延津之地,几经波折,杨百顺已想不起可投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