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命令你们的是我政委孙国泰!谁再罗嗦,我叫他就地挺尸在这里!”老政委从腰间嘎地拔出了枪,用枪筒在卡车驾驶室的铁顶上砸了一下,向司机喝道:“你给老子把车开回团部去!”
司机乖乖地掉转车头,卡车顺原路开回去了。
老政委长长地吁了口气,跳下马,扫视着工程连的战士们,问:“谁带的头?”
“我。”曹铁强低声回答。
老政委走到他跟前,目光牢牢地盯在他脸上,又问:“你是谁?”
“工程连男知青排排长。”声音更低了。
啪!一记耳光打在他左脸上。他的手刚捂住左脸,右脸又挨了一记耳光!
又有人骑马从连队的方向赶到这里,跳下马,双膝跪在雪地上,说出一句震动人心的话:“你们都是离家千里的孩子,你们要互相动武,就先打死我!……”
是指导员,当地剿匪战斗中立过一等功的英雄……
铁锨钢叉,木棍锄头,从一双双手中落地。
一片哭声惊扰了林中的宿鸟。
政委孙国泰一迈进工程连连部,就指着团长马崇汉大吼:“马崇汉!老子毙了你!”
…………
这件事虽然发生在知识青年刚到边疆不久,但曹铁强却永远也无法忘记。每每回想起,总还会产生不寒而栗的后怕。那时,自己多么缺少理智,多么鲁莽啊!他曾不止一次半夜三更从噩梦中醒来,浑身冷汗淋漓地想到,如果老政委那天夜里迟一步赶到,自己还会不会躺在这个知青大宿舍的火炕上?还有他们,他排里的战士,是不是也还会躺在火炕上,发出那么安然的鼾声?如果他和他们中的某些人,成了那次“英勇行动”中的不幸者,幸存的人今天将会怎样谈到他,谈到那次“英勇行动”呢?他们会恨他的。
不幸者的父亲和母亲们也会恨他的。
如果别人成了不幸者而他自己是个幸存者呢?
那更加可怕,对他来说。
每天清晨出早操,他站在全排战士的面前,望着他们的脸,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对他们的深深的内疚和愧意。恨不得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饶恕。
这种负罪感竟折磨了他的心灵若干年。虽然他的任何一个战士都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那件事。也许大家都忘记了,也许谁也没有忘记,而是有意不提。但他自己却经常想在某一种场合,某一种时机,重提当年那件事。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痛骂他一顿。甚至暴打他一顿。
理智是年轻人在成熟过程中攻克的最后一个堡垒。攻克了,他们便成为能够掌握自己命运也能对别人的命运施加影响的生活中的强者。这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有人付出的代价惨重,相比之下有人付出的代价轻微罢了。付出代价的同时,他们也必然会丢掉对他们来说是十分有害的东西——轻举妄动和不计后果。
曹铁强正是从当年那件事中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弱点。也正是从那件事之后,他成熟起来了。
当年的男知青排长成为今天工程连的连长,从某种意义上讲,“袭击警卫排事件”对他来说是一次“悴火”。经过这次“悴火”,他才成为一个具有钢一样的弹性和硬度的人。
但是其中的哲学,是不会从团长马崇汉的头脑中产生的。? 马崇汉因为当年那件事,受到了党内记大过的处分,而且被通报全兵团。如果将他今天主持召开紧急会议的动机再深剖一层,也是和当年那件事分不开的。
他希望,为兵团保留八百余名青壮年劳动力,能够被上级赞赏,取销干部档案中的处分。而这关系到,兵团解体之后,他能不能重新回到部队去。档案中带着一次处分,他是没指望重返部队的。不能重返部队,他便只能落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境地——由团长变为一个农场场长。这无疑更加可悲。八百余名知识青年一走而光,将他这位团长弃留在北大荒,那岂不等于是命运对他的一种恶意捉弄和冷酷惩罚么?
他今天的内心活动,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瞻念前程,意冷心灰。不过这种内心活动并没从他脸上暴露丝毫。
他此时恍然醒悟,到会者们沉默的原因只有一个——在这么严峻这么重大的问题上,他们要首先知道政委是什么态度。
他意识到,自己十年来那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能左右局面,举足轻重的威信,今天面临了公开的挑战!甚至怀疑他自以为曾有的威信,根本就没存在过!
他感到一种惆怅和悲哀。
而政委孙国泰刚才的发言又是对他那么不利!
工程连连长曹铁强又分明不把他这位团长的意志放在眼里!
他现在毕竟还是团长!纵然八百余人的去留他决定不了,一个连长的命运他还是可以决定的!“交待工作”,只消他一句话,就可以拖住这个哈尔滨的小子三天,叫他终身后悔!
难道这哈尔滨的小子就毫无顾忌吗?他怎么敢?!……
马崇汉盯着曹铁强正要说句什么有分量的话,一个女人突然闯进会议室,身后跟进两个女孩。
是他的妻子和女儿。
马崇汉好不惊诧!四天前他打发她们回老家,怎么这会儿又做梦似地出现在他面前了?
“把宿舍钥匙给我。”妻子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车票丢了?”他怔怔地问。
“根本就没买到火车票!”妻子大声嚷嚷:“要不是在黑河碰上个熟人,连长途汽车票也别想买到!我们娘儿仨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汽车,开出黑河镇不到两小时就被知识青年给截住了!嫩江县城、火车站,返城知识青年象逃荒!连大车店都住满了!我们娘儿仨……火车站蹲了两天……跟你来到兵团,可倒了八辈子霉!呆不下,走不了,亏你还大小是个团长呢!呜呜呜……”
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