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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0部分(第1页)

也!”当然,唐代也有基于现实政治而对秦政秦法的具体肯定,但已经远非主流了。同一个魏征,在答唐太宗对商鞅法治的责难时,论说便是相对肯定的:“商鞅、韩非、申不害等,以战国纵横,间谍交错,祸乱易起,谲诈难防,务深法峻刑以遏其患。所以权救于当时,固非致化之通轨。”(《魏郑公谏录》卷三)

在整个唐代的历史意识中,只有柳宗元对秦文明做出了“政”与“制”的区分,指出了秦“失在于政,不在于制。”其《封建论》云:“秦有天下……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行,竭其祸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将文明体制框架与具体的施政作为区别开来,这是自两汉以来最有见地的文明演进史观念。这一观念,在某种意义上合理解释了对秦文明的实际继承与理念否定这一巨大割裂现象——实际继承对“秦制”,理念否定对“秦政”。虽然,柳宗元的评判依旧远远不是主流历史意识;虽然,柳宗元的“秦制”几乎单纯地指郡县制,而并非包容了秦文明的所有基本方面,但就其历史意识的出新而言,依然是不容忽视的。

唐之后,华夏又陷入了几近百年的分裂割据。五代十国,是一个历史意识严重萎缩的时期,大器局的文明视野与民族进取精神,从这个时期开始严重衰退了。政变频频交错,政权反复更迭,邦国林立,各求自安。这一时代除了诸多的佛教事件与闪烁的诗词现象,几乎没有文明史意义上的重大事件,对中国文明史的探究自然也难觅踪迹。

宋王朝统一中国之后,几乎是立即陷入了连番外患与诸多内忧之中,对既往历史的审视已经大为乏力了。《宋史》乃元代主修,其概括性的诸《志》综述,已经根本不提秦文明了。当然,我们不能将《宋史》的综合叙述,看做宋代的官方历史意识。宋代的历史意识,我们只有到其学派思潮与主要人物的言论中去寻找。宋代儒学大起,生发出号为“理学”的新潮儒学。理学的历史意识,自然是以儒家的历史价值观为根基的。

从宋代开始,一种历史现象开始生成:审视历史,必引孔孟言论以为权威。大量的先秦诸子典籍,在这个时期被一体性忽视。以致连墨子这样的大家,其论著也湮灭难见,沦入到道家典籍中隐身了。直到近代,墨子才被梁启超发掘出来,重新获得重视。最为实际的改革家王安石,尚且言必引孔孟为据,对制度沿革的论说则多以五代十国的兴亡为依据。其余人物之论述,则更可以想见了。以修《资治通鉴》闻名的司马光,其历史意识更是明确地贬斥秦文明。凡见诸《资治通鉴》的“臣光曰”,很少对秦政秦制作认真的总体性评判,而对秦政秦制的具体“罪行”指控,则屡见不鲜。朱熹、二程等儒家大师,指控秦文明更是司空见惯了。作为治学,他们对秦政的探究是很认真的。譬如朱熹,对商鞅变法之“废井田,开阡陌”做出了新解:“开”非开垦之开,而是开禁之开;开阡陌,便是开土地国有制不准买卖之禁,从此“民得买卖”土地。然则,这种具体的学问功夫,并不意味着文明历史意识的深化与开阔。从总体上说,宋代对秦文明及其母体时代的评判,是遗忘融于淡漠之中——既很少提及,又一概贬斥。

元明清三代,历史意识对秦文明的评判,已经板结为冰冷的硬体了。

元人修《宋史》,明人修《元史》,清人修《明史》。这三史,对包括秦帝国及先秦时代的评判都呈现为一个定式:先极为概括地简说夏商周三代,而后立即接叙距离自己最近的前朝兴亡,对春秋战国秦时代基本略去不提。这种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遗忘定式”。然则,遗忘绝不意味着肯定,而恰恰是偏见已经板结为坚深谬误的表征。元明清三代,非但官方历史意识断然以“暴秦”为总括性评价,即或被后世视为进步思想家的学子,也同样断然“非秦”。也就是说,自宋开始的千余年之间,对秦文明的评判已经积淀成一种不需要探究的真理式结论。耶律楚材有诗论秦:“……焚书嫌孔孟,峻法用高斯。政出人思乱,身亡国亦随。阿房修象魏,许福觅灵芝。偶语真虚禁,长城信谩为。只知秦失鹿,不觉楚亡骓。约法三章日,恩垂四百期……”海瑞云:“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尚可存古人遗意。”邱浚云:“秦世惨刻。”黄宗羲云:“秦变封建而为郡县,以郡县得私于我也!”王夫之云:“郡县者,非天子之利也,国祚所以不长也。呜呼!秦以私天下之心而罢侯置守,而天假其私以行大公,存乎神者之不测,有如是夫!……秦之所以获罪于万世者,私己而已矣!”顾炎武云:“秦之亡,不封建亡,封建亦亡……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凡此等等,其中即或有个别特出者对秦文明作局部肯定,也只是荧荧之光了。加之话本戏剧等民间艺术形式的渲染,“暴秦”论遂大肆流播。千年滥觞之下,虽不能说人人信奉,大体也是十之八九论秦皆斥之以“暴”字了事。

从此,国人的历史意识与文明视野,沦入了最简单化的冻结境地。

1840年开始,中国在人类高端文明的入口处遭遇了巨大的历史冲击。

这一冲击历时百年余。几经亡国灭种的劫难,中国民族的历史意识终于开始了艰难的觉醒。自觉地,不自觉地,华夏族群开始了连绵不断的文明历史反思。民族何以孱弱?国家何以贫穷?老路何以不能再走?新路究竟指向何方?凡此等等关乎民族兴亡的思索,都在“救亡图存”这一严酷背景下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于是,有了“戊戌变法”对中国现实出路的尝试,有了“辛亥革命”对中国现实命运的设计,有了“五四”运动对中国传统文明的反思,有了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后的“新文化运动”的文明反思。当我们这个民族终于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时候,我们又开始了大规模的意识形态重建,开始了借助于高端文明时代的科学思维方式,对我们民族的文明史重新审视的历史过程。从一个民族开拓文明史进程的意义上说,我们这个民族的伟大智慧并没有被历史的烟尘窒息。我们坚韧努力的脚步,体现着我们民族再生与复兴的伟大心愿,也体现着我们民族的文明历史意识觉醒的丰厚成果。

但是,我们走过的弯路太多了。戊戌变法企图以浅层的形式变革,引领中国走入高端文明时代。我们失败了!辛亥革命则企图以仿效西方文明的政治变革方式,引领中国走入高端文明时代。我们也失败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企图以相对简单的“打倒”方式清理总结我们的文明史。我们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成功。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所导致的社会大变革,使我们这个民族实实在在地站了起来。在我们的生存生计成为最迫切问题的历史关头,我们这个民族以最大的智慧,停止了无休止的论争,从纷杂折腾中摆脱出来,而全副身心地投入到了民族富强的努力之中。历史证明,我们的伟大智慧挽救了民族,挽救了国家,给我们这个民族在最艰难的历史时刻开启了真正复兴的希望。

然则,被我们搁置的问题,并不因为搁置而消失。

一个民族的文明发展历史,有着必然的逻辑:要在发展中保持悠长的生命力与饱满的生命状态,就必须有坚实的文明根基;这种文明根基的坚实程度,既取决于民族文明的丰厚性,更取决于一个时代基于历史意识而确立的继承原则。我们可以因为最紧迫问题所必需的社会精神集中,而暂时中止大规模的文明文化论争,诚如战国名士鲁仲连所言:“白刃加胸,不计流矢。”然则,我们不能忘记,在获得必要的社会条件之后,对文明历史的认真探究,依然是一个民族必需的文明再生的历史环节。我们所需要避免的,只是不能重蹈将文明审视一定等同于某一实际目标的简单化。也就是说,任何时候,一个民族对自己文明历史的审视,都不应该成为任何实际目标的手段。这一探究与审视,本身有其伟大的目标:清理我们的历史传统,寻求我们的精神根基,树立我们的民族精神,并使这些基本面获得普遍的社会认知,使我们民族的复兴与发展,有着久远的清晰的坚定的信念。

这是我们审视中国原生文明的根基所在。

四、认知中国原生文明的基本理念

对中国历史的审视,聚讼最烈而误解最深者,是对中国原生文明的认知。

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原生文明生成期。原生文明,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根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她由涓涓溪流汇成澎湃江河的历史中,必然有一段沉淀、凝聚、升华、成熟的枢纽期。这个时代所形成的文明与传统,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基因,将永远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或决定一个人的生命轨迹。这种如同生命基因一样的民族传统,便是一个民族的原生文明。各个民族对其原生文明的深刻反思,从来都是各个民族在各个时代发挥创造力的精神资源宝库。

原生文明是民族精神的坚实根基,是高端文明的永恒基因。

中国的原生文明成就期,是春秋战国秦帝国时代。

春秋生发!战国绽放!秦帝国则以华夏族群五百余年的激荡大争所共同锤炼的文明成果为根基,对这一时代的种种社会文明形式,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总结,大规模地创建了适合我们民族且领先于铁器时代的新文明形态。从此,我们这个十里不同俗、隔山不同音的博散族群,开始有了我们统一的文字,有了统一的生产方式,有了种种具有最大共同性的生活方式,有了统一稳定的国家形式。具体文明形式的聚合一统,形成了我们民族的整体生存方式,形成了我们民族的整体文明,形成了我们独有的历史传统。从总体上说,中国的原生文明时代,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文明智慧大爆炸时代,其时代精神坚刚强毅,其生命状态惕厉奋发,其创造智慧博大深远,其文明业绩震古烁今。唯其如此,原生文明时代是我们民族的文明圣土。我们有最充足的理由,对那个时代保持最高的敬意。这既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文明认知能力,也是一个伟大民族的文明良知。

可是,由于种种我们说到或没有说到的历史原因,我们的历史意识对我们的原生文明时代产生了普遍而深重的误解。我们无须怨天尤人,那是对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失望。我们无须以批判清算的简单方式了结历史,那是对我们这个伟大民族历史智慧的亵渎。事已如此,任何固执,任何褊狭,任何.自卑,任何狂躁,都无助于我们的文明脚步。我们应当客观,应当冷静,应该耐心,应该细致,应该有胸襟,应该有能力,非如此,不能勘透我们的文明历史,不能找到内核所在。

审视中国原生文明的基本点之一,是对春秋战国秦帝国时代的总体认知。

从整体上否定一个时代,不可能对这个时代的文明创造作出肯定性评价。

两千余年来,对中国原生文明时代的总体评判,一直存在着巨大的争议。渐渐成为主流的历史意识认为:那是一个崇尚谲诈与阴谋的暴力时代,是王化败坏道德沦落的时代,是只有赤裸裸利益争夺而仁义道德荡然无存的时代。唯其如此,那个时代的君王是骄奢淫逸的罪魁祸首,士人是追逐功名利禄而毫无节操之徒,民众则是世风大坏利欲熏心争夺不休,人际交往充满着背信弃义,庙堂官场充斥着权谋倾轧,邦国战争弥漫着血腥杀戮。一言以蔽之,那是一个恐怖的时代,一个不堪的时代。翻开史书,此类评判比比皆是,其用语之怨毒,其渲染之浓烈,直教人心惊肉跳。

另一种始终不占据主流位置的历史意识,则持相反观念:那是一个“求变图存”的时代,是一个五千年历史中最富“巨变”的时代,是一个朴实高贵的时代,是一个创造新政新制的时代,是一个圣贤迭出原典林立的时代,是一个“士”阶层拥有最独立自由人格的时代。是故,从三国时代开始,便有了“书不读秦汉以下”的先秦崇拜说,虽然远非主流,然却成为我族一种珍视原生文明的精神根基。

与后人的两种历史评判相对比,身处该时代的“时人”,对自己的时代有着特殊清醒的评判。代表着社会普遍心声的《诗经》,对这个时代的大象描绘多有这样的句子: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烨烨雷电,不宁不令;山陵卒崩,百川沸腾。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而名士学子的评价,最具代表性的有两则,一则是晏子对春秋时期社会精神的描述:“凡有血气,皆有争心。”一则是韩非子对战国风貌的大概括:“大争之世,多事之时。”在百家争鸣而蓬勃共生的诸子百家中,对自己所处时代持总体否定的评判者,不能说没有,实在是极少。最典型者,大约只能说是孔子及其创立的儒家,对那时的“礼崩乐坏”持有极其悲观的看法。

总体上说,当时的社会意识对自己的时代已经有了清醒的认知:这个时代一边是沦落,一边是崛起,有腐朽没落的阴暗,更有进取创新的光明,其主导潮流无疑是雷电烨烨的大创造精神。客观地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足以构成普遍性问题的具体弊端。原生文明时代,也同样有种种社会弊端。有巨大的贫富差别,有深重的社会灾难,有民众的饥饿,有官吏的腐败,有难以计数的阴谋,有连绵不断的战争等等。举凡社会基本问题,在那个时代都有。若仅仅注重于具体的阴暗与苦难,从而以因为有此等阴暗而否定一个时代所创造的文明,应该说,这不是文明历史的评判视野。作为一种文明审视所应具有的历史意识,我们应该看到的基本方面是:这个时代的总体生存方式、总体生命状态及其独有的创造力,这个时代解决种种社会矛盾的基本方式是否具有进步性,其创造的文明成果是否经得起历史的验证,是否足以构成一个民族的精神根基。舍此而孜孜于种种具体阴暗的搜求罗列,将完全可能导向历史虚无主义,而悲剧性地否定整个人类历史开掘创造的存在意义。无论如何,这是不可取的方向。

审视中国原生文明的基本点之二,是对秦文明的界定与性质认定。

这是当代史学界生发的新问题:秦文明是落后文明,还是先进文明?

这是一个典型的历史价值观问题,也是一个当代历史意识涌现出的新的基本问题。多有历史学家与学人之论著认为:秦统一中国,是“落后文明征服先进文明”的一个例证。这一认识包含的基本价值观是:秦文明是落后文明,而当时的山东六国是先进文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这种评判仍然出现在历史学界。这个命题的内涵具有诸多混乱,实在是一个堪称“臆断”的评判。然则,因为这一评判牵涉出对原生文明审视的一系列基本事实的认定,故而在事实上成为最基本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对秦文明历史性质的总体认定,其必然牵涉的基本方面有三则:

一则,何谓秦文明?引起两千余年争论不休的秦文明,究竟是指商鞅变法之前的早秦文明,还是指商鞅变法之后的新秦文明?若指前者,落后无疑。然在事实上,早秦文明却绝非后人争论的秦文明,大约也不会是此等理念持有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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