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眼看她在我面前又一次耍起大牌来,自己把一块薰衣草起司蛋糕一勺勺喂进嘴里,三口解决了一杯康宝蓝。
季媛低头开始看MENU的时候,她名贵的银狐皮在她细节动人的招摇摆动里,忽然间搭扣松了。
裹领朝后反弹而去,我抬眼,正对着一片形迹可疑的淤青,甚至在胸口,有一寸长的三道细细刀疤。从上到下,依次可能因为时间关系,颜色从黑褐演变到嫩红。
季媛的生硬傲慢忽然有点惊慌,看着我的眼神里急切想探究我到底注意到她的那一块没有。
我早已顾左右,看其他。但心里忽然间有了说不出的猜疑。我想起在澳门时扬说过的历史,还有,亚历桑德特地在我来见季媛之前关照我,我涉足生意的事情,千万不能让季媛知道。这样一想,我心中似曾相识的不祥又恹恹升起。
我仔细看着她涂了很厚粉底又用腮红扑得粉粉的脸,有点好奇,她的真实脸色此刻到底是怎样的。
一个白人少妇这时推着婴儿车进来,正好充当了海绵吸收了我们之间的尴尬气氛。
她在我们临近的桌子坐下,然后把双胞胎的金发小男孩抱下车,放在地上。纯种的西方孩子们照例有着清淡奶香的,眼睛滚圆,湖绿色的,在地上笨笨地爬着,发出精灵般的笑声。
其中的一个爬到我的腿边,小手开始拍打我的小腿。金色麦田般的头发,薄到透明的皮肤,挺括的小鼻子……将来肯定是我着迷的那种西方帅哥。我忍不住大幅度地俯下身去,亲吻他明亮的额头。
金发少妇拿着端着一杯牛奶和一杯芒果冰沙正转过身来,我的嘴唇正从宝宝额头离开。
她生硬地开始招呼她的孩子:回来,回来!
然后她几乎是用一种怨毒的眼色扫了一眼我和季媛,把孩子拎回了婴儿车。
季媛已经重新扣好了她的搭扣,把她脖子上那一块痕迹掩饰好了,顺便重新换上不可一世的大小姐派头。
她瞥了白人女人一眼,发出上海小女人经典的那种感叹词:
噢——呦!第种外国女宁顶撮气咯,伊当伊多少了伐起,个搜伊拉男宁还不是要行中国小姑娘寻开心。
这顿牢骚显然比那声MENU说得好,我举双手赞成。
现在不止西方女人对中国女人满是敌意,就连什么黑人女人,东南亚的女人,只要没有中国血统的都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就连中国女人本身也发现了自己的尴尬国际形象,在国外长大的要渲染这种背景,没有的话在国外念书的经历也可以,再没有,会口口声声说自己怎么周游列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西方男人私底下都在说,说这世界上最开放的女人已经不是法国女人;不是意大利女人,不是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头的TANGO女郎,而是中国女人。
淤青玩偶(2)
中国女人里又属上海女人最以吊老外为最高信仰的。
和老外有一夜情也是荣耀的,如果是固定的情人,那更成佳话。如若更进一步,是正式的女友,那就整个亲朋好友都觉得她了不得。再像捡到皮夹子一样,一朝成为某某夫人,绝对算是人生一大里程碑。
中国的改革开放环境里,男人女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是要冲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带个“外”字的,就是有腔调又有格调。而且越是穿旗袍肚兜不染头发不烫卷的越是动着这样的心思。穿T恤牛仔染黄毛的丫头们倒未必这么厉害。
仿佛这已是世界上众人皆知的秘密。
所以别的国家的女人都有了点笑话中国女人的权利,她们知道中国女人穿旗袍梳长直发的传统外表下,骨子里是不惜一切要“对外开放”的,出国留学说到底还是在华人圈子里混,到头来也算不上什么进入了洋人的圈子,只有依着西方的男人,才能真正走进他们的中心地带里。
狐香圈子里的都相信,没和洋人有过肌肤之亲的,再怎么会吃西餐喝咖啡溜英文都算不上洋派。
中国女人现在在西方社会的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一个极为尴尬的词。
那又怎样,西方男人还不是喜欢中国女人毛孔细到看不见的皮肤,手一插可以顺道底的乌黑直发。
身置于此,在这个狐香的圈子里。
浓烈的古龙水,陌生的笑容,他们的语言,他们的欲望,在温暖的蓝调与红酒流溢的酒杯里,在他们烫得笔挺的包括内衣在内的每一件衣服里,在他们时而无辜的如树碧绿的眼睛里,我们不能自已地沉寂。
CUPCCINO。
又一个发音异常准确的单词从她那边喷出来,打断了我突如其来的对自己置身于此的圈子的概括。
又是这种某些被各种小资言谈定位成有腔调的名字。亏她跟了贝尔贡还不知道,这卡普奇诺在意大利就是90分币站在露天地里几口喝完的廉价货。只有台湾的小女人文章会通篇写在咖啡馆的午后,怎样用一杯卡普奇诺想心事,完全的文艺腔。如果这女人还叫一份提拉米苏,那我就要强忍着去厕所呕吐一番的生理反应来维持我的端庄了。
我的美丽的喝卡普奇诺的季媛在叫过了所有很文艺很有腔调的名词之后,这才开始打量今天坐在她面前的同校同级又身在同一个洋人圈子里的大四女生穿了什么行头来拼她。
我还是穿了制衣的法国女人萨尔妮定制的套装。扬·法朗索瓦说的对,CHANEL是法国骨感纤长的女人穿的,虽然声名赫赫,但不适合我。法国女装里的卡尔文才FIT我这种三料个子。但国内又买不到,就找裁缝定制。
她放肆地打量我,样子很像百货商场里的上海小市民中年妇女要朝你兜售什么的时候。
她大约看出我这一身黄绿及膝裙虽简单但绝对不是便宜货,于是就沉默着没说什么,只是用手理了理银狐裹领。
她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提示我,银狐的毛色愈白愈贵,况且她这一袭均匀又看不出接缝,我一眼便知是上等货色。但她的脸在银狐毛的白光里惨白憔悴,额上的刘海也有点不自然地想掩盖什么,我不知她自己对这个有没有感知。
我完全可以把手上的戒指转了圈,把红宝石朝着她,但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论我现在吃的穿的用的,亚历桑德的家世能给予我的,便是贝克汉姆能给辣妹的也不过而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