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没猜着。”
“是。此次之事,不必仅限于我们兄弟……”
“哦,这么说,也有奥原的表兄弟们?”说到这里,老夫人脸上现出严肃的神情,闭上了嘴。
“母亲,那边谁最可靠?他们都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
老夫人沉默良久,道:“又右卫门。
“母亲。”
“是不是和大坂那边要打起来了?”
又右卫门一惊。“不,这……”他慌忙予以否定,可此时老夫人已紧紧盯住了他,道:“因此,你才独自回来?”
又右卫门只觉心中重重一震。父亲令人敬畏,母亲也拥有让人惊骇的敏锐。这非直感,而是一个曾多次把丈夫和孩子送入死地的女人,多年来蓄养成的眼光。柳生宗矩这等男儿,心中所藏秘密,亦能被她轻易看穿……知子莫若母,母亲锐目之下,儿子心思总是有迹可循。
“我明了。”老夫人道,“后面的话我也不问了。我告诉你,在奥原,最有器量的还得数现在的当家人。不过,这得看他的心思了……”话没说完,老夫人就停了下来,改口道:“算了吧。这也非一个老太婆出头的时候。我早已不看不闻不说身外诸事了。可是,你总不致连你兄长都不见一面就走吧?”
“这……”
“你兄长那里正好有客人。你若不去看一下,事后让人说起柳生又右卫门到老家,竟连兄长都不见一面就离去,可不好听啊。”
“客人是谁,母亲可知?”
“好像是什么石州……对了对了,就是你兄长年轻时侍奉的浮田氏的亲戚,说是叫浮田右京亮。”
“浮田右京亮?那不是现在的坂崎出羽守成正大人吗?”
“又右卫门,你知那人?”
“当然。他现在乃是石州津和野三万石的大名。”
“既然这样,那就更不用说了。你最好还是去露一面吧。”
“但,坂崎为何要到兄长这里?”说着,又右卫门忽然使劲摇起头来,“孩儿来过的事,请母亲莫要说出去。孩儿跟兄长性情不和,见了面只会无谓地争吵,到时还得生着气离去。孩儿这么做,也是为了日后……”
老夫人点点头,道:“我明白。那么,此事就谈到这里。”说着,她把使唤的小丫头叫来,让她把刚刚挑好的红豆泡在水里,又道:“不管怎么说,今天为娘也要为你做些你最喜欢的牡丹饼吃。”
看到母亲如此兴奋,当夜,又右卫门自无法离去了。
兄长严胜先前曾侍奉浮田氏,在战场上受伤,后来在又右卫门出生的元龟二年,作为松永久秀的部将同筒井军作战,腿部再度受伤,连走路都不方,便了,遂拖着残废之身隐居于此。但他儿子兵助利严却是技艺出众,石舟斋便把衣钵传给了利严,他亦大大光耀了尾张柳生一门,此为后话。现在,坂崎出羽守前来,难道要把兵助推举到什么地方?
当晚,又右卫门和母亲闲话,第二日晨,便悄悄去了。
顺着从柳生故里通向伊贺上野的官道,步行不到四里,就是奥原家族聚居之地。越过珠数口坂,便会看到一座石制道祖神像,神像已有不少年头,上面爬满了青苔。
柳生又右卫门坐在石像后的杉树墩子上,抱臂沉思良久。这个联结柳生与奥原的珠数口坂,与柳生先祖大有渊源。
据云,在南北朝的笠置进攻战时,柳生先祖播磨守永珍曾率二百七十骑前往笠置行宫谒见天皇,当赶至此处时,遭到敌人伏击。当时柳生军中就混杂着甚多奥原家的人。那场激战之中,柳生军有十三人丧命,三十余人受伤,饶是如此,他们仍击退了强敌,最后赶至笠置。
从那时起,柳生家和奥原家就非寻常亲戚了,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从此,两家的姻亲关系一代一代地保持了下来,一家有女儿就嫁到另一家,一家有儿子就必做另一家女婿。
如今,又右卫门坐在这路旁的树墩子上,嗅一嗅翠绿的杉树林和山间气息,恍惚间还会生出疾驰的马蹄声奔涌而过的幻觉。
比起笠置之战,宗矩的这道题似乎更难。当时,两家同心协力,拥戴后醍醐天皇,让身为奈良春日神领武士的柳生和奥原都扬名于世。可是,又右卫门此行却与荣华无缘,与名声无关。
“为了太平,能否请您率人进入大坂城?”若这么说,不知奥原家主信十郎丰政会如何待他。
奥原一族若居于京坂,倒另当别论,但居于此处,他们自对世间的沧桑漠不关心。他们平静地生活于此,守护着神领一族。
若说太平,恐怕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太平的地方了。可是,口口声声为了太平,硬是要拉奥原一族到争斗的旋涡当中,真是无道。但除他们之外,似找不到可托付大事之人。
还有更令又右卫门伤神之事,一想起此事,就让他一步也挪不开脚——万一向奥原丰政挑明缘由,却被断然拒绝,该如何是好?此事不可令外人知,到时,自己恐只有取丰政性命了。尽管母亲说丰政器量超群,但自己从未与年长四五岁的他敞开胸襟畅谈过。
一度散开的山雾再次淡淡漫过来,小鸟的鸣啾声仿佛粘附在了耳上。
五个儿子,石舟斋让三人学习兵法,二人皈依佛门。习兵法者为长男新次郎严胜、四男五郎右卫门宗章,及五男又右卫门宗矩,其余二子则皈依佛门,二男法号瑞云庵主,三男法号龙藏院主。石舟斋非故意让儿子分别学习兵法和佛道,只是由于长子严胜二十岁身受重伤,俨然一个废人,石舟斋遂令其他几子半数送入杀生门,半数送入慈悲界。
这个尘世远非道义清明的世间,远未到可以完全抛弃武器和兵法的程度。虽说如此,若任由武力横行,必堕入无法收拾的乱世。故,石舟斋才让四个儿子半入武道,半入佛道。儿子力道均衡,世间便有望均衡,此乃是他的苦心。他是想让佛道与兵法合而为一,以此成为太平的守护,达到以剑止杀之境。但奥原信十郎丰政能否明白此中深义?
身为男子,不仅要保证种族存续,还要保证家族光耀。故石舟斋对女儿婚事格外仔细。结果,母系亲戚在这一带甚多。
新次郎严胜的长女嫁与狭川豪门福冈孙右卫门。那孙右卫门身受先祖福泽,泽被后世,代代不衰,延二三百年。次女嫁与大平尾的大盐九左卫门,三女嫁与丹生故里的丹生平藏。三女均已育有子嗣。又右卫门的胞妹则嫁与加茂神官茂春,庶出的两个妹妹也分别嫁入邑地的吉冈仁右卫门和瓶原的安并喜右卫门。这些姻亲都是在当地世代扎根的名门,其婿亦均列入石舟斋门墙。
石舟斋始终以天下太平为己任。
如此说来,又右卫门此不情之请,奥原信十郎丰政会明白其中的残酷与大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