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无他。能否请你从河内或摄津当中挑出一块地方,再加封给秀赖一万石。”
“一万石?这已经……但是,究竟是为何?”
“实际上,当我刚隐居到骏府时,大坂那边曾为修复方广寺的事向我募过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我拒绝了。当时,觉得大坂有已故太阁留下的甚多黄金,才拒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就是我不厚道了。”
“这么说,是要修大佛殿?”
“不错。我若把片桐叫到骏府来,空气就会益发紧张,因此,我就推说把前些日子的捐赠之事忘记了,现在又想起来,想多少捐一点。这样一来,不但大坂容易接受,一些不必要的误解也可以化解了。”说到这里,家康再次仔细环视着大家,“你们听着,我并不想为此事搅得天下大乱,这是我的夙愿,因此,我对将军也始终是一心一意。我恳请各位不要忘记了这些。否则,当欲铲除骚乱的根基时,骚乱却越弄越大。骚乱一旦大起来,惨遭涂炭的就绝非大坂和江户的百姓了。算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秀赖的事,就由我担下来。那么,究竟让忠邻如何做,我们再接着合计一下。”言罢,家康微微闭上了眼睛。
夜已经很深了。
第三章 情义两难
真田伊豆守信之的府邸新建于江户麻布台今井,内外依然飘溢着木材的香气。
还不到黄昏,信之就令人将门窗关闭起来,与叔父真田隐岐守密谈了近两个时辰。当然,近侍们都被支了开去。一阵阵激烈的争论声不时从室内传出,融入府邸的静寂之中。
庆长十八年,已近岁末,可由大久保长安激起的骚动仍在世间漾起恐怖的波纹,不仅给真田,也给大多数外样大名心头笼罩上一层恐惧的阴云。德川家康已经离开江户,但他并未返回骏府,而是从武藏中原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据说正逗留于此。这种意外的中途逗留,越发搅起了大名们的不安和揣测。
“你数一数。”隐岐守道,“光是面上的事情就已非寻常风浪。首先,大御所特意把片桐市正叫去,当面说是要加封给丰臣氏一万石,可是话音未落,就立刻又下起猛药来。十月初一,他移封上野板鼻城主里见忠赖。同月十三,没收中村忠一的遗臣旧领。同月十九,流放信浓深志城主石川康长至丰后佐伯。同月二十四,没收伊予宇和岛城主富田信高、日向延冈城主高桥元种的封地,旋义没收信浓筑摩城主石川……”
“这些早就知道了!”伊豆守信之不耐烦地打断了叔父,“将军非比寻常的决心,大御所深为苦恼,信之心里非常清楚。”
“哦?”隐岐守的话被拦腰柯断,似也颇为不满,“莫要以为你是本多忠胜的女婿,便可万事无忧。你夫人虽是本多之女,可也是大御所大人的养女。这样一来,大御所大人便是你的岳父。难道你不愿体谅岳父大人的苦衷,而要去说服九度山的源次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
“……”
“你还沉默?你能保持沉默吗?一旦置九度山的源次郎不管,他很可能就会去大坂城。这样一来,你们兄弟就要骨肉相残了啊。”
伊豆守仍是不言。他觉得,这位叔父根本不明此中曲直,这可谓真田一族的脾性。真田人的宿命,来自于贯穿了父亲一生的、非比寻常的执著和见地。关原合战以来,兄弟幸村一直在父亲身边接受教导,他心里盘踞着另外一种“志向”,像磐石一般,让他无法动摇。叔父根本不明这些……想到这里,信之心头涌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痛苦。
信之也知,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天下不可能太平。处置完与大久保事件有牵连的诸大名,放心地离开了江户的家康公,为何又待在小杉的茶屋不动,其中理由,信之当然也甚是清楚。还有,应立即赶赴上方的大久保相模守忠邻,为何迟迟未从小田原城出发?信之亦了如指掌。固执一生的忠邻,一定把自己被派往上方的命令,看作是本多正信、正纯父子的阴谋。他坚信本多父子乃是为了除掉自己而不择手段的奸人,故想趁家康返回骏府的途中,拦住家康,把他强行请进小田原城,向他直谏,把奸人从将军身边清除。事实上,当家康到达武藏中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些事密报与家康了。
信之甚至还知,密报者为马场八左卫门。这样一来,家康就会变成小田原城的人质,如此,天下才会真正陷入大乱。。
土井利胜面无血色地从江户赶奔中原,在他的进言下,家康暂时转移到了小杉的茶屋。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若幸村再进入大坂城,德川萧墙之内、江户和大坂之间,都将会陷入无法收拾的混乱局面。正因如此,即使没有隐岐守的劝诫,信之自己也正想飞奔到九度山去阻止幸村。但事情远非如此简单。信之十分清楚,继承了先父偏执性子的兄弟幸村,不会轻易接受兄长的劝诫。这绝非因为性格上的差异,而是见地和理解上的不同。家康与信之皆坚信,人只有靠教导,才能成为尊礼守法的“良民”;而信之先父安房守昌幸则认为“那只能是痴心妄想,人并非都喜欢体面安心的生活”先父乃是一个彻底信奉“实力”之人。
这世间,成王败寇、弱肉强食,是永远不变的规则。因此,家康欲把战事从人世完全消除的想法,实在有些幼稚。但人间绝无常胜将军,打败别人的人,可能立刻就会被人打败。人只要存在于这个世上,战事就会永无止境。父亲就是如此嘲笑了家康一辈子,方离开尘世。
“源次郎啊,你没有像家康公那等神佛之心。”正因为清楚这些,信之才未贸然行动,否则,一旦遭到幸村的拒绝,只会令他自己进退两难。
“看来大人是要坚持己见了。”真田隐岐守无奈地叹道,“大御所一直信任我们真田一族。一旦天下大乱,信长公、秀吉公、家康公,历经了三代人的努力,就会化为泡影。老夫在这里求你了。这绝非背叛天道,是为了真田一门啊。可是,你却只写了一封信函就想把骨肉兄弟抛弃掉。他两次不听,你就写第三封,三次不听你就亲自去说,只有拿出这样的诚意,才是对先去的令尊尽孝道啊。”
“叔父,您且等一下。”伊豆守信之不迭地摇头,“我就跟您说实话吧。叔父您并不真了解自己的兄弟、我的父亲。”
“这说的是哪里话?安房守可是从小就与我一起驰骋疆场的兄长啊,你凭何说我不明他心思?”
“叔父有所不知。众所周知,父亲从小就是武田信玄公六大侍卫之首。”
“那还用说。他在信玄公身边的侍卫中乃首届一指,连信玄公都常常惊叹他乃真正的麒麟儿呢。”
“是。父亲大人雄略伟杰。但是,英明的父亲实在好战。他自在长筱之战中失去了源太左卫门信纲和兵库丞昌辉两位伯父,以三男的身份继承了家业之后,就一次也未失手过。”
“一点不错。说来已是老话了,在川中岛决战时,你父亲就以武藤喜兵卫的名字立下功名。那是初次上阵,据说他当时才十四岁。在小田原攻城战中,他与马场美浓守监军,在韭山一战中,与曾根内匠一起被信玄公赞为“双目”。之后,先取沼田城,又杷信州上田城的三万八千石纳入囊中。天正十年,信长公攻打甲州时,为了营救胜赖公,你父亲力劝胜赖公进入自己领地上州岩柜山城。但胜赖公不听,反而去乞求小山田的岩殿城,最终化为了天目山的露珠,身死国灭……”
“叔父!”信之忍无可忍,打断了隐岐守,“诚如叔父所言,父亲战无不胜,但,我不得不说,正是这种胜利误导了父亲。说起来,上杉氏直江兼续、丰臣氏大谷刑部、石田治部少辅等,全都为父亲的兵法而心醉。但是,这些人却都因好战才深陷绝境。”
“那与此次去九度山有何关系?”
“请叔父听我一言。大御所道,父亲大人乃是用兵枭雄,同时也是一介病夫。”
“这什么话?他怎的成了一介病夫?”
“这样的病夫天下只有三人,一为黑田如水,一为伊达政宗,再便是家父。他们都坚信,世事总是伴随着战乱,总想做天下之主。唉,他们都是患了夺取天下之病的三座大山。舍弟源次郎幸村便是父亲忠诚的儿子。您明白吗,叔父?”
“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听之任之啊。”隐岐守回道。信之又慌忙阻住叔父:“请叔父把下面的话听完。虽说如此,我并不认为父亲只是好战。父亲大人先是让我迎娶了大御所的养女,又让源次郎娶了大谷刑部之女,然后,在关原合战时加入了西军。父亲当时所言,我至今也无法忘怀。他说:伊豆守,这样一来,无论哪一方获胜,真田一族都可以存续下去了。你可莫把父亲看作真田的罪人啊……”
“若是这些,我也经常听说。正因为他总是深谋远虑,才把你送到大御所身边,把源次郎放到太阁身边,总是防备着变故啊。”
“正是。关原合战时,父亲为何会加入西军,叔父您知他的想法吗?”
“那是因为他与直江山城守、大谷刑部、石田治部都有着深厚的情谊,加入西军乃是想尽义理。”
“不。”信之摇了摇头,摆摆手,“并非如此。人世的战乱乃是常态,太平只是零星点缀,这种观念已深深地扎根于父亲心中。他认为太平的世道绝不会持续十年以上,因此,人的一生就应该赌在战争上。基于这种想法,他就把关原合战看成了七分对三分的战争。”
“七分财三分……这么说,他认为西军有七分胜算?”
“不,只有三分。但是,若赌在七分一方,即使胜了,也顶多会在信之的十万石上再加上一两万石。但是,万一西军获胜,结果将会如何呢?这场战争的主谋石田、大谷和直江兼续,都是形同父亲大人弟子的人物,到时难说不能取得天下?即使没有这种便宜,起码也可成为一个百万石的大藩之主,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