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家听了,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胜家无以言谢。”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样。胜家从前就与筑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样,你年轻时就与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能够一直跟随我至今,已经仁至义尽了。”
“……”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连胜家的后路都想到了,为了我的今后你果断地从战场上撤兵。”
“这……多谢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胜家的近侍们无不竖起耳朵,面面相觑——两人的每句话都令他们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誉是极其可悲的。”胜家把视线转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这里,是想阻止筑前守,为我们的和解作最后的努力。”
“请允许我这样做。这也是我对二位应尽的义理。”
“不,筑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们已无妥协的余地了。”胜家的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尽管我不愿看到,可是天下还是被筑前守掌握。但是,胜家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输给筑前,这是我的天性……筑前也容不下一个敢于在他面前永不言输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罢了吧。然与生俱来的大志,胜家绝不会忘却。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
“不,这只是胜家的愿望而已。其实,你已对我尽了义理。因此,你现在应该对筑前尽义理了,不要因我的固执而连累你。否则,胜家的脸面也挂不住。”
“还是因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不断叹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其实我最怕大人跟我说荣誉二字。”
“哈哈……这么说,以前可真是难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后一刻……请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认为利家不知廉耻?”
“哪里哪里。不只是朋友,就连对普通人,你也从不背叛。你对人可谓仁至义尽。因此,我早就想在这最后一刻和你见一面。”胜家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这些了。你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我想让你请我吃一顿饭。”
“这有何难?”
“还有,请在今夜为我准备一匹能赶到北庄的骏马。”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让人给您备了一匹好马。”
“还有……筑前守的军队赶来之后,你能否为他打头阵,首先进攻北庄?这是打消筑前守疑虑的唯一途径。不只因为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们就住在城里,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伤了她们。务必悄悄地帮助她们逃脱,想法把她们带到筑前守的大营去。”
听到这里,利家已经明白,无论他说什么,胜家也听不进去了,他已铁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伤害的人,就是信长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利家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你可否答应我?”
“我怎能不答应,我答应大人。”
“这样,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请为我备饭吧。”
“我已让人准备了。”
不大工夫,近侍从城里送来了一个平时带往阵营的三层食盒,招待胜家。利家也让人为胜家的随从们另外备了一些饭团。吃饭的时候,胜家还不时发出笑声,唯利家始终阴沉着脸。
酒也带了一些,因是临终的分别,当然要干上几杯。几杯酒下肚之后,再次返回北国官道的胜家,脸色跟刚刚下马时明显不同,渐渐红润起来。
“筑前行动神速,久负盛名。趁着他还没有追上来,赶紧撤退吧!胜家就此告辞。”胜家拍了拍为他准备的灰毛驹,翻身上马。
太阳已经西斜,余热依然,胜家等人头顶斜阳向东疾驰而去。利家神情严肃,默默地目送着他们。
难道这就是一个人的荣誉吗?在某一个时代,人们思想和行动从无固定之规,乃是各行其道,这恐就是所谓的乱世。身在其中,人们的行为和主张,往往会陷入攀比虚荣的悲惨旋涡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虚荣,胜家有胜家的虚荣……前田利家却觉得二人的追索都那么虚无缥缈。秀吉与信长一样,只重视平定天下,却有操之过急之嫌,而胜家则生来不愿屈居人下,过于执著。
胜家一行人的背影从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视了一圈,方才返回城里。与秀吉、胜家相比,利家只有区区六万石领地,他只是一个永远远离争斗的旁观者。世事就是这样变幻多端,秀吉尚自称木下藤吉郎,被信长收留之时,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长的亲信了,而今,拥有二百万石领地的秀吉就不用说了,就连柴田都领有七十五万石、光秀五十四万石,与他们相比,利家的领地还不及其一成,可谓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