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
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