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是清醒的。即使是在看似沉眠之时,也总有一丝灵识未泯。这么多年的苦训,让他习惯哪怕再疲累,哪怕睡得再深再熟,也要保持一丝警觉,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一跃而起。然而,现在他的灵识犹在,却无力醒来,他太累了,累得挣不破那重重的迷障。撕不开那层层的牢笼。他事先也完全没有想到这次地大会竟将自己累成这样。体力极度空虚,仅有的真气散乱于各处。四下乱窜引致经脉大乱。他的心明明白白地知道发生了什么,清清楚楚地知道。若不能收拢真力,走火入魔的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一场倦极而眠,将再没有醒来的机会。然而,任他如何努力,也无力再去调动体内一丝一毫的气机。二十年的坚持不屈,二十年的苦苦强撑,二十年所有被血泪杀戮掩盖的漠然冷酷。在疲累到极至时,尽皆消散而去。他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真相。在心灵最深最冷地角落中,仍有一个软弱的他自己,在坚强迸毁,在力量消亡地之际,无力对抗,无力挣扎,而只是瑟缩着躲在黑暗的最深处,任理智如何狂叫,也不肯振作,无力醒来。所有地噩梦纷至迭来。死亡,孤寂,背叛,出卖,无数冰冷的眼,无数冰冷的面容,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传说中的父母亲人,然而渐行渐远,无论怎样呼唤,也不回头,苍苍的天宇,似乎有过光明辉煌,然而黑暗一重重压下来,光芒永远不会再出现。梦里到底有什么可怕之事,他已不记得,记得的是那软弱的心灵在哭泣,那软弱地自己在哀嚎。那软弱的身体在挣扎,那软弱地双手无力地四下抓握,徒劳地想要挽住应该可以拥有的一切。理智分分明明在怒吼,心深处,分分明明在不可置信地大叫,为什么,他有足够的坚强,他早已认清这世界所有的虚幻和可笑,他不怕死不怕败不渴望任何人的真心和爱护,那么,还有什么事,会如此可怕,还有什么梦境,会恐怖若此。为什么还要哭泣,为什么还会期盼,为什么还想拥有,为什么不能醒过来。不不不,让我醒过来,醒过来,这场噩梦就会过去,那个软弱的,在许多许多年前,就应该已经消亡的我并不存在,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让我醒来……然而,天地苍宇,一片森寒,宇宙洪荒,万古黑暗。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温暖,找不到一丝力量。他在黑暗中如困兽徘徊,一次次发出绝望的怒吼。他没有力量挣扎,他冷得瑟瑟发抖,四周永远黑暗,他却能分明看到自己软弱无助如伶仃孤儿的身影蜷作一团。理智的声音越来越低微,软弱的哭泣,越来越细弱,他在黑暗中合上眼,软弱也好,坚强也罢,天真也好,冷漠也罢。所有的努力都已无效,所有的希望都已幻灭,无论有多少不甘,他也只得闭目任自己坠入黑暗的最深处,就此沉沦,再不复醒。温暖在这一刻,忽然将他包围。依然是黑暗的天与地,依然是不见一丝光芒的世界,那温暖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缓慢却从不断绝地进入他的世界。一股极温柔,极温暖,也极强大的力量,开始自身体的某一处,徐徐而来,悄无声息地将体内四下游离的气机,一一统纳收容,缓缓游走全身。他可以感觉得到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慢慢暖起来,慢慢恢复生机和力量。他可以感觉到,无限的黑暗寒冷中,暖意融融渐渐驱尽森寒。然后,有歌声从那极远也极近的地方传来,歌中唱的是什么,他听不清,只记得那歌声里的温柔一般流转全身。他在黑暗深处,慢慢睁开眼,看着另一个自己慢慢展开紧皱的双眉,燥动的身体开始安宁,忧伤的面容开始平静,迷茫的双眼,开始沉寂。他冷漠地看着无声的泪水落下来,他冷漠地看着刚刚安静下来的自己,忽然间抱做一团,放声痛哭。他冷漠地在黑暗里握拳,残忍地微笑。原来狄九这样的怪物,骨子里也依旧是一个软弱的人。原来狄九这样冷漠的魔鬼,也依旧在心深处,藏着一个软弱的自己。原来,早就在铁血训练中,忘记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柔情,眼中所见,唯有厉害,心中所谋,仅有成败的狄九,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依然在绝望地一遍遍,呼喊着,求救着,哀嚎着,颤抖着他依然在梦中想着母亲的呼唤,他依然在痴痴幻想着父亲的拥抱,他依然在可笑地,无望地一遍遍回忆着根本忆不起来的亲人。他是谁,他来自何方,他可有家,他可有亲人。在他那充满死亡和杀戮的生命中,是否也曾有人,在他耳边轻唱歌谣,把他抱在怀中以身体来温暖。他是谁,他会否也曾有机会,拥有幸福,每天看到蓝的天,白的云,接交朋友,寻觅佳人,永远不需要担心旁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永远不必去思考。利用和欺骗。他可以大声笑,纵声哭,他可以毫不掩饰地把悲伤寂寞和恐惧展现在人前,他在需要地时候,永远会有亲人和朋友可以求助,可以依靠。他是谁,为什么依然会哭泣,为什么依然会感动。为什么依然会期盼,为什么,依然是个活生生的……人。他在黑暗中纵声惨笑,笑至泪下,泪眼朦胧中,看着另一个软弱的自己。哭到声嘶力歇,泪尽而血干。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样的魔鬼,竟然还是一个人。歌声从不停息,温暖无处不在,强大的而柔和的力量,从未停止。黑暗被一层层驱散,牢笼被一重重扯破,那无以伦比强大。却也无以伦比温暖的力量带引着他的气机,流转十二周天。冲开重重屏障,力量一点点恢复。他感觉到自己渐渐神清气爽。他感觉得到自己渐渐清明强大。他知道,此一番因祸而得福,不但不至于元气大伤,反而平添数载功力。然而,他并不觉得高兴。他轻轻松松挥去沉梦地束缚,他轻轻松松挣开眼,没有一丝犹豫地抬手,扣向那人的咽喉。那人在这一刻张开眼。有些迷糊,有些朦胧。有些睡意,然而,始终是平静的,看到他醒来,眼中,竟有一丝欢喜。那人在这一刻,依然轻轻拍着他,姿式里是全无防范的关爱和守护,那人在这一刻,依然在哼唱着什么极温柔的歌声,那人甚至在他倏下杀手的一刻,没有停止过继续为他输入内力。然而,他杀人地手,依然没有停顿,没有迟疑。他要杀了他。为什么要让我看清自己的软弱和恐惧,为什么要让我发现,我竟依然期待渴望着一些最可笑最无聊最没有意义的事,为什么要让我知道,我竟仍然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地狱中的恶鬼。为什么,在我已经放弃挣扎,不再为人,而甘心为鬼为魔,并为了如何更加穷凶极恶而不断努力的时候,你要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人。为什么?他要杀了他!他要杀了他!!他要杀了他!!!从没有如此疯狂的杀机,从没有如此失控的情绪,从没有如此悲凉的心境。有一个软弱的狄九,在没有人能看到地地方哭泣。而似乎是冷漠而坚强的他,抬手,想要杀死那个给他温暖地人。傅汉卿,我要杀了你。
第四十三章 功成身退
九的手扣在傅汉卿的咽喉处,面无表情,徐徐收紧。I是很平静地看着他。刚才他差一点又睡着了,是因为咽喉处那忽如其来的冰冷触感才倏然醒来。睁眼时看到狄九眸中的杀机,他的心中,平静无波。被人恩将仇报,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基本上不会对他的情绪造成任何影响。相反,对于狄九的醒来,他还有一点小小的欣喜。啊,终于醒了,我终于不用再继续客串妈妈哄小孩睡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他漫不经心地唱完最后一句,然后冲狄九笑一笑,本想很礼貌地问一声:“你醒了。”可是咽喉处被扣得极紧,竟是连发声也不能。旁边忽传来扑通一声响,然后狄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直接栽到地下,放声大笑。傅汉卿茫然不知眼前的情景有什么特别好笑之处,不过也就配和着笑笑,眼神都是柔和的。咽喉处的那只手越发地收紧,看来并无什么剧烈的动作,但五指间所含的力道已足以至人于死地。傅汉卿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小心地控制着体内的真气,避免因受痛太过,而把狄九反震受伤。咽喉处虽然即痛且紧,他一来不怕痛,二来内息悠长,长时间被掐着不能呼吸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脖子上那冰凉冰凉的感觉,让他感到极度的不适。他迟疑了一下,便伸手轻轻覆在咽喉处那只索命的手上,然后慢慢握紧。他想要捂暖那只手,捂暖那只,不管怎样拥抱,不管怎样输功,只要一旦放开,就会立刻冰凉的手。也许他会被他杀死,但这一刻,他只想温暖他。感到脖子上的手莫名地震动一下,然后忽然间消去大部份力道。傅汉卿透出一口气,终于可以正常呼吸说话了,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双手一起合住狄九的手徐徐搓动,同时凝眸看着狄九,声音极轻极轻地问:“还冷吗?”当狄一放声大笑时,其实狄九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脸色难看,神情难堪。只有并没有真正受重大伤害的人,才会去顾着尴尬,真正的伤心之人,又岂会有这样的心思。所有的不堪,所有的软弱,所有的悲凉,所有的不幸,在那仿佛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之中,已经历尽了。他看尽了自己无力的丑态,在醒来的这一刻,唯一记住的只是永远不要让其他人,看到这样的自己。所以他的眼清明冷定,所以他的脸肃然森寒。没有人可以看得出他的任何情绪,丝毫心事,不是因为他善于掩饰,不是因为他城府深城,而是因为,他硬生生把自己血肉所做的面容变成了木石面具,硬生生把自己灵魂所凝的眸子,当做了黯淡死物。无论任何悲喜伤乐,人们只能看到这样的一片冰冷,无论任何触动感叹,他所能表现的,也只有这样的冰冷。他那样冷冰冰看着傅汉卿,冷冰冰收紧五指,冷冰冰听着狄一的放肆大笑,冷冰冰看着傅汉卿那犹带欢喜的眼神。那一双因他醒来而欢喜的眼,那一张永远不对他设防的脸,那样即使被他制住要害,发力伤害,也依然对他展露的微笑。然而,他始终,心冷如冰。可以感觉得到指下皮肤的暖意,可以感受得到指下血管中那蓬勃的生机,可以想象,生命何许脆弱,只须五指收紧,便会转瞬逝去,也同样可以清楚地知道,那人小心地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举动,即使被他控制住咽喉,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反击或自保的意图。他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全力运功的话,只怕自己不但杀不了他,甚至立刻就要重伤当场……心中森冷地笑,不知讥讽的是傅汉卿还是他自己。他不会感动,他不会软弱。他不相信任何善意,只会尽情地利用和伤害。然而,他的手不断加力,却始终不能扣下去。即使以后无数次回想,他仍然告诉自己,那一刻,他冰雪般冷静,最后没有发狂下杀手,是因为他仍有一丝理智。没有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傅汉卿会否全力反击,谁又会傻乎乎束手等死。有狄一在,真要杀傅汉卿,总是个麻烦。傅汉卿身后的小楼,太过可怕,绝对不宜结仇。杀了傅汉卿,对总坛他又如何交待,将来,他自己又如何继续地在永无休止的追杀中,背着叛教的罪名活下来。所有的理由每一条都无比充份,他却始终知道,真正的理由乎并不止这些。然而,他却也并不是很想探究。那一天,那一刻,他死死扣住傅汉卿咽喉,漠无表情的面容下,是千万偻思绪纷至迭来,万千种情绪此起彼伏。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纷杂的念头,这一生,仿佛从不曾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尽管,即使把眼睛贴到他面前,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肌肉有一丝变化。然后,一切的一切,所有的纷繁,所有的杂乱,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杂念,在那暖意覆上手背的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脑海中只余一片空白。他的眼睛依旧直直望着傅汉卿,然而,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傅汉卿的右手姿式温柔地覆在他那杀人的手上,然后,慢慢地握紧。原来,只有当他的手握住自己的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与心,竟是如此冰冷。原来,只有当他的暖徐徐传递给他时,才会知道,所有寒冷的人与事,都会无可抑制渴望温暖。狄九怔怔望着傅汉卿,如果你不碰我,我是否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寒冷,所以也永远不会痛苦。如果你不温暖我,我是否永远不会去渴求,所以也永远不需承受求不得之苦。他的意识依旧清醒,他的意志仍然坚定,然而,他的手,却似已经不再属于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慢松开。他看着傅汉卿并没有急于从他指下退开,而是毫无考虑地伸双手合住他的右手,慢慢搓动,而是有些快乐地对他展颜一笑,轻轻问:“还冷吗?”他悄悄咬牙,直到舌尖尝到血的滋味,他几乎用尽生平所有的意志力,才能使自己看来毫不留恋地甩脱了傅汉卿的双手,甩脱了那样毫不介怀,全无保留对他输送的温暖。他挺身一跃下床,猛力一挣收回手,死死反背在后,冷冷问:“我怎么会在这?”傅汉卿无辜地看着他:“这个问题好象应该我问你啊。”狄九沉默无言,他知道,在那意识迷茫近于混沌之间,是他的身体自己走到这里来的。他自己的房间,他每日只睡觉时才会去,有时忙于布置大宴诸事,经常会整晚不回去睡。而傅汉卿的房间,他每天奔波来往的次数,从来只多不少。恶意地抓他起床干活,坏心地扰他睡觉,揪着他的耳朵硬生生把他从梦中逼醒,追问他所谓演武运动会的细节,暗怀心机地施用摄魂音,总想着能多骗出几句话。再忙再紧张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哪一天,不到这边来。所以,当他的意识因疲惫而沉入黑暗,当他的精神因疲倦而无力支持时,他的身体自觉得向这里走来,仿佛有再大的寒冷,这里都可温暖,仿佛有再多的疲惫,这里都可歇息,仿佛有再深的苦难,这里都有笑声。仿佛,这里,就是……就是……家。无论风霜雨雪,无论苦难劳累。倦极累极时,回首处,有灯如豆,驱尽黑暗,有一扇门,推开之后,便有全然地放松。所以,他来到这里,所以他安然睡下,所以他放松最后一分坚持,最后一丝警戒,任自己在那人的身旁,沉沉睡去,不去思考能否有复醒之时。狄九静静地望着傅汉卿,眼眸中因了悟而渐渐露出死寂般的绝望,便是木石死物般的脸,也渐渐透出一股铁青。然后,他漠然回头,大步离去,回手重重一关房门,用力太大,整个房门,倾刻间给震成了三块。傅汉卿愣愣看着自己那光荣宣布殉职的房门,略感迷茫。他只是看人家做一路噩梦,好心好意地安抚了一下,他只是觉得,掐在咽喉上那只手太冰了,想弄暖和一点,自己的脖子也好受些,狄九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吗?刚才那脸色真是吓死人啊。狄一这时也渐渐缓过气来,扶着桌子勉强算是站稳,哑着声音,干咳两声,眼神悠长地望向屋外。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了吧,不过……他在心头轻轻一叹,今时今日的他再没有了往日好看戏时的随意心境。有的变化,于他,是解脱,于另一个人,只怕却是灾难吧。他的目光悠悠,望着屋外,一时间出了神,只是狄九那如飞而去的身影,再也见不到了。狄九出得房门,健步如飞,行出老远,方才站住。刚刚停住脚步,就不由得感觉一阵寒意。戴国的天气,似乎很冷。刚刚还在温暖的室内,刚刚还在温暖的床榻,刚刚还和另一个人,身挨着身,手叠着手,现在忽然间孤孤单单,离开可以遮风挡雨的房屋,独自行在寂寂,冷,是肯定的吧。他略有迷乱地想着,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去拥抱自己。当人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