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垂下眼,习惯性地隐去那些微妙的情绪,他将陈茶以滚水洗了一遍,又注入新的烫水,这才双膝跪地,双手捧上热茶。
他沉默许久,心中只道:今日送君一杯饯别茶,往后岁月,愿君酣梦经年。
沈峰望着他的小皇子,一时间有些晃神,犹如看见了他那早已过世的江氏。他是个半只脚已经踏入黄土,早该合眼的人,又该从何面对这经年岁月,从何面对他那长眠地下的心上人?
无数日月流逝而过,他惊觉沈钰早已长大成人,他曾经一掌就能遮住那孩子的世界,转眼间孩子变少年,六皇子虽低伏在他面前,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温顺无害,却仿佛藏着一头尚未苏醒的狮子。
“在朕所有的皇子里,朕最深感歉意的,便是朕的六皇子。”
老皇帝轻声说,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闭上了眼,“这一生,朕遇到了很多人,好人、坏人,有真心对朕的,也有一肚子坏水,想着谋权篡位。谁算计朕,谁深爱朕,朕都一清二楚。”
“想来思去,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竟是朕与江氏坐在那山间竹屋,穿着红肚兜的阿钰蹲在园子里挖鱼腥草。倘若阿怜还在朕的身边,想来她也定是那个最不期盼阿钰坐上这个位置的人。那是朕的心上人啊,朕怎会不懂她。”
他的笑容里融着几分怀念,低头望向沈钰的目光中也存了几丝愧疚。沈钰记不清过往的那些事儿,那些事发生在他人生中的幼年时光,如今光阴流淌至今,就连江怜的面容都有些模糊。
他不记得江怜的面容,唯一能想起的,竟然只有母亲练剑时的身姿。一招一式,长剑破空,铮鸣而响。那个身穿淡色长裙的女子面容英姿飒爽,执剑迎风而立,教导他“纵然战死,绝不可弃剑而逃”。
当年那个教他练剑的女子,也确实从未弃剑而逃。
“朕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座江山里,朕最爱的人离开之后,朕竟不能随她而去,孤独留她一人下了黄泉,独自睡在黄土之下。”
“孩儿不解,父皇为何要将皇位传给孩儿,”沈钰低着头,声音颤抖,糅杂着些许困惑,“若论及年岁、学识,东宫的太子殿下理应是首选,并非排在第六的孩儿。”
老皇帝沉沉看着他,轻声笑道:“阿钰是真的不懂,还是只是装作不懂呢?若是真的不懂,只道是,阿钰不懂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刺得沈钰心口猛地腾升起一阵火气,老皇帝紧紧抓着沈钰的手腕,力气大到五指都泛起黄白,有些生疼。
沈钰抬起头,看似平静,胸膛却起伏剧烈。他冷声反问:“陛下要我如何懂你?”
老皇帝心中刺痛,轻叹一声。
“有些东西,自打出生起,就只属于你。其他人抢不走、偷不来,旁人耗费再多心机也是无用功。任他人、后世如何评说,朕就是偏心阿钰,正如朕这一生最爱阿怜。”
随即,他垂下手,“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朕只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走了朕这个老糊涂走过的路。朕自幼在这皇宫长大,十岁登基直到如今天命之年,十五岁与西域公主联姻,直到而立之年才遇到心上人。在这些年岁中,朕竟是如此幸运,不枉来人间走这一遭。这睡榻想安睡的人太多,朕从未安心熟睡过。”
“只期望,这皇位传到皇族六皇子这儿,还能保我东梁海清河晏,百姓安康乐业,时和岁丰。”
他顿了顿,忽而高喊一声:“明德!”
明德匆忙间推门就入,他奉上早已著述完的诏书,老皇帝颤手接过。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泣血般字字清晰,缓慢而苍老地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宣德王膝下第六子沈钰,字从之,乃第六子,其母乃姑苏江氏十三宫江怜宫主。六殿下自进宫后随朕接触朝政,人品贵重,深消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老皇帝又一顿,仿佛回光返照般精神了不少,他提气高喝道:“沈钰!”
“——你可接旨?”
nan风dui佳
沈钰离他极近,这是很少有的时候,他突然发觉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的老了,黑发间也掺杂了些白发。他习惯了垂下眼睛,不去看男人,起初是因为不敢,久而久之即便男人就在眼前,他也很难发现男人身上的变化。
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将年幼的他举过头顶,亲昵地唤着他的乳名,牵着他的手就能凭借盖世武功轻易飞跃山林。
男人老了,头发也全白了,他已经不再年轻,那消瘦的模样好像冬日里瘦弱的日光,而他的目光被心底的阴云遮了一半,总是低着头去听男人的声音,也不愿抬头看一眼男人。
可还是不同的,即便他与老皇帝相处时总有种难言的陌生感,即便他是真的不喜欢这老皇帝,可血缘是斩不断的,他仍旧是老皇帝的第六个孩子,是老皇帝众多儿女间的最出色的那一个。
最终沈钰嘴唇微动,声音发涩道:“孩儿……接旨。”
老皇帝哈哈大笑了几声,仿佛安下心来,他抬了抬手,唤来了明德:“明德这一路来,艰辛不已。待我走后,也不必牵挂于心,陪在阿钰身边为他打点一切,替朕继续镇守这山河。”
男人的手颤抖几分,那么慢那么轻地揉了揉沈钰的头发。
“阿钰,待我走后,将我的遗物同阿怜葬在一起,葬在姑苏,那是她的故乡,我也想睡在她身边。七月初七,莫要忘记回姑苏旧居,浇上一壶阿怜最爱的竹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