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本事学到家了是不是?你觉得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是不是?我杀猪杀了三十年,没人对我说个不字,现在徒弟倒过河拆桥,背后捅了我一刀!”
接着“啪啪”扇了自己俩耳光:
“我识人识面不识心呀我,我他妈罪有应得!”
师娘忙上去搂师傅的手:
“你看,还越说越气,再不好,是自己一个徒弟。”
又扭头对杨百顺说:
“百顺,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就是有啥,也该当面说,不该背后骂师傅。”
老曾指着杨百顺:
“让他骂,我还不该被人骂,我傻屌呀,我收下这么个徒弟!”
杨百顺知道事态有些严重,忙跪到地上:
“师傅,我错了,这话我说过,但不是这么个意思。”
老曾:
“那你是啥意思?”
杨百顺本来想说自己的话头是冲着师娘,并没冲着师傅,但师娘就在旁边站着,如何去说这话?老曾看他在那里踌躇,更急了:
“啥也别说了,从明天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也不是我徒弟,我也不是你师傅,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再见到你,我叫你一声大爷。”
杨百顺:
“师傅,你要这么说,我就无站脚之地了。”
老曾:
“我让你无站脚之地,是你让我无站脚之地吧?”
“啪”地摔了一个灯盏:
“这猪,从明儿起,都他妈别杀了!”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八节(1)
这年腊月二十九,杨百顺他哥杨百业成亲。杨百业这年十九岁。杨百顺年轻的时候,男人十九岁成亲并不算早,但卖豆腐的老杨,并没打算让杨百业今年成亲。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娶房媳妇不是件小事。事情大不单是说会有不少花费,就是花费有,小门小户,也没有现成的媳妇在门口等着你;除了花费,还是个人事。说起人缘,老杨家在别人看来不算好;但老杨不这么认为,认为自个儿在世上朋友多。虽然自以为人缘好,但他不准备让杨百业马上成亲。人一有媳妇,就有了外心;晚两年再说,可安心跟老杨再做两年豆腐;比豆腐更重要的是,老杨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有两个跟老杨闹别扭,影响了老杨对儿子整体的看法。杨百顺、杨百利都离家出走,剩下一个杨百业跟他在家做豆腐;离家出走的不在眼前,在眼前的处处能挑出毛病。一句话不对付,老杨会记上十天;十天哪有不说错一句话的?所以老杨对杨百业的不满,渐渐超过了对杨百顺和杨百利的,就是藏在心里不说。杨百业从十七岁起,就盼着成亲;盼着成亲不是说一成亲就有了女人,而是成亲之后,能与老杨分家另过,不用再像驴一样,整日给老杨白磨豆腐;不白磨豆腐还在其次,关键是脱离了老杨,不用再看他的脸色。但杨百业这点儿心思,马上被老杨察觉了。怀揣一个坏心思,比说错一句话,更让老杨记恨。老杨更要放慢杨百业婚事的步子。父子俩表面天天在一起磨豆腐,内心各有各的想法。但家里由老杨说了算,杨百业有想法管啥用?一切还得照老杨的心思来。但今年与往年不同,老杨家没找婚事,婚事在年前找到了老杨家。照延津的风俗,一个婚姻从无到有,从下定礼到成亲,起码得一年以上;老杨家的婚事,腊月二十五才说起,腊月二十九就要娶亲,前后只用了四天。照老杨的身份,一个卖豆腐的,就是给儿子娶亲,亲家也该是剃头匠或贩驴的,才算门当户对;而老杨这次结的亲家,却是二十里外秦家庄的东家老秦。老秦有三十顷地,家里雇着十几个伙计,平日来往的,皆是大户人家。老秦是个大个儿,圆头,小眼,眼爱眨巴;别人眼睛一天眨两千次,老秦一天得眨两万次。勤眨巴眼的人爱动心思,但老秦不动心思。老秦哑嗓子,说话声音不高,遇事爱讲理。但他的讲理与镇上开生药铺的蔡宝林的讲理不同,蔡宝林讲理是自个儿讲,不让别人讲,好用自个儿的理把别人讲通;老秦讲理自个儿从来不讲,都是让人讲:
“这事儿我咋就整不明白呢?你给我讲讲。”
别人讲,他在那里听;而且一切须从头讲起,一五一十,来龙去脉,哪个环节也不能落下,哪个环节都不能出纰漏。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一件事,理都不是一面的,是多面的,讲着讲着就出了纰漏,一出纰漏就被老秦抓住了:
“停停,这个地方我咋又糊涂了呢?你再讲讲。”
等你把这个纰漏堵住,别的地方又出了纰漏;本来事情没那么多纰漏,也让你说得漏洞百出。一直讲到老秦听明白了,也就是你讲不下去了,老秦啥也没说,就已经得理了,老秦才算罢。老秦得理又不让人,眨巴着眼说:
“这可是你说的。”
所以老秦与人打交道,从来不动心思,都是别人讲着讲着改了心思。
《一句顶一万句》 第二部分 出延津记 第八节(2)
老秦快六十了,膝下有四男一女。四男老秦没怎么在意,唯一个小女,老秦四十岁得的,是他的心头肉。老秦脾气上来,与儿子也讲理,让儿子给他讲个明白,但与小女不讲理。一个女娃,老秦送她进过私塾,进过“延津新学”,取名秦曼卿,也算识文断字。按照常理,老秦打死也不会把小女嫁给一个卖豆腐的人家,何况秦曼卿一年前已定了婆家,公爹是县城北街开粮栈的老李。老李的粮栈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