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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处放,作难了。中原大地上的老年妇女头上都顶着一条毛巾,这毛巾一可挡风寒防头疼病,二可遮尘不让尘土落入头发。为了盛这捡来的黄豆,她扯下毛巾铺在地上,把捡的豆粒放上去。她人老了,起坐费劲,身边的豆粒捡完了,便用两手撑着地面一寸寸往前挪。她看着金灿灿的豆粒,无限感慨,五十多年什么都变了,世道变了,从清政府、国民政府到现在的共产党。土地变了,从地主老财到贫下中农分得土地再到入人民公社,就是这豆粒没变,还是当年她一眼看见时的那般金黄。

任王氏是河北曲阳人,她的父亲和丈夫的父亲都是一家地主的长工。这年遭了大旱,一年多没下一场透雨。开始老东家卖地卖牲口,给这两个老实肯干的长工发工钱,企图落下透雨后再重整家业。可是老天就是不下雨,连老东家也快断顿了。这天老东家把他们叫了去,对他们说:“天要灭咱民人,俺也快去要饭了。”他指指面前两小包粮食,又说:“拿去吧,走吧!往南走,听说南方雨水多。”两个长工给老东家磕了两个头,各拿起一小包粮食走了。他们商议:“这些粮食救不下咱两家人的命,不如合在一起,让两个年轻人走吧,有这点路粮兴许能活出命去。要是分开走两家说不定一个也活不出去。”他们把儿子女儿叫到一起,对他们说:“你们带上这点粮食走吧,往南走,南方雨水多。你们久后一日要是结成夫妻,要相依为命;如果不能结成夫妻,就一生一世兄妹相称,不能断了来往。”说罢两位长工各饮了自己面前的一碗毒酒死了。

两个年轻人草草掩埋了父亲,背起那合在一起的粮食,听父亲临死交待的话就往南走。那小布袋里装的就是黄豆。赤地千里,走出灾区谈何容易!他们沿门乞讨,实在讨不到东西就抓几颗黄豆嚼嚼咽下肚去,只要有一点力气能挪动脚步,就按父亲的嘱咐向南走。小布袋里的黄豆越来越少,后来他们双方约定,为了维持生命,一天一人只准吃十个黄豆粒,不足部分用乞讨、吃麦苗、青草补充。四个多月之后黄豆终于让他们一粒一粒数着吃完了,小伙子饿倒在一个粪堆旁边。王家姑娘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正想着任哥饿死了,我迟早也有这一天,要死干脆一块死吧,别再活着受罪了。正瞅着待任哥死后到哪棵树上吊,她看见一堆羊屎,羊屎里几颗金光闪闪的东西,再一细看竟是黄豆。这粪堆是屠羊户堆积羊粪的地方。这只被宰杀的羊生前大概偷吃了主人的黄豆,胃里的黄豆还没消化完就被卖给屠宰户杀掉了,胃里的粪便才被屠宰户倒在这粪堆边上。王家姑娘像发现了宝藏,用手扒开羊粪,仔仔细细竟捡出几十颗已发胀变大的黄豆粒子。她把几颗黄豆搁衣襟上搓了搓,放嘴里嚼成糊状,抹进她的任哥的嘴里,他竟然咽下肚去了!接着又嚼又抹,几十粒黄豆下肚,任哥睁开了眼睛,说:“你刚才给我吃的啥?真香!”一把从羊屎堆里寻出来的黄豆,竟然救了两条人命,他们结婚后双方发誓:一辈子不敢糟蹋吃物。他们对一切能下肚的东西都充满敬畏的情感。任王氏一粒粒捡着满地的黄豆,嘴里不断地咒骂着:“作死呵,这真是作死!该遭贱年了,该让天下的老百姓知道知道粮食是啥了!”

魏天霖白天带领着全队老少社员干他们力所能及的轻活,天不明就敲钟割豆子,中午下午拾棉花。柳叶儿带着妇女砍棒子秸,以便腾出地来不久之后种小麦。晚上大家也不能闲着,要集中到场院里去剥棒子皮。棒子这东西每一只穗子的外边都包着几层皮,这皮柔韧而坚固,要一只只一层层地把它剥掉,才能脱粒晾晒而成为能吃的粮食。要是不剥皮,里面的棒子粒儿就会发热变质,有时还会发芽,如此,棒子就不是能入口的粮食了,至多只能当饲料喂牲口。魏天霖深深知道这一点。每天傍晚食堂开过晚饭,他就来到吊着半截钢轨的老枣树下,用吊在一旁的铁锤当当地敲“钟”。那钟发出短促干燥尖锐刺耳的声音,坐在板凳上企图稍作休息的妇女或正吸饭后一袋烟的老汉,听到钟声像板凳面儿上突然长出许多尖钉,大家忽地站起来向队场走去。他们驮着一整天劳作积下的疲惫慢慢地走,鞋底磨得地皮嚓嚓地响,那样子很像从监狱里押出的犯人,也像从厩圈里牵出要去上套的牲口。

天下苍生 第四章(4)

到了队场他们在堆积如山的棒子边上放下从家带来的小板凳,坐上去拿起第一根棒子剥着的时候,这才慢慢地恢复了千百年与苦难对抗所形成的乐观情绪。他们嘻嘻哈哈讲说着一天来的所见所闻。魏天霖队长说:“咱们祭灶用的是许老二的大黑牛,三省庄第一生产队祭灶用的啥,你们想都想不到,他们杀了三条狗!”话音里充满对自己领导的生产队的自豪,对三省庄第一生产队的鄙视。

队里的耕作员魏老三说:“人家李高楼为祭灶唱了一夜花鼓。”“花鼓”二字引起了大家的纷纷议论。首先说到的是流传了多少年的那句话:李高楼,花鼓迷,没有花鼓敲肚皮。花鼓是这里流传不甚广泛的地方小调,与凤阳花鼓完全不同。凤阳花鼓也叫八脚鼓,是用八只脚的架子支起来的一种扁圆牛皮鼓,其实是个讨饭的行头。一手敲着花鼓一手打着檀板,口里唱着“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出了个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大小好孬算是以艺换饭,比手心朝上直接向人家讨要自感有面子。李高楼的花鼓却不同,虽同是牛皮蒙的却是中间鼓起的圆长形,形同现在的腰鼓。演出者均为青年男子,其一身穿彩衣头戴绣球扮为女妆。花鼓的特色是“艳”,大都是男女互诉衷情。演唱时双方腰挎花鼓,打着鼓点,女子扳着男青年的肩膀,按照祖传的曲谱唱出极缠绵的调子,男青年按照唱词的内容作出相应的配合。女子在上下词或转调儿时常常夹一句“二哥哥,咿呀!”男子则衬一句“小妹妹,哎嗨!”

据苏鲁豫皖四省剧目工作者考证,花鼓戏出自明代宫廷,皇帝为慰问屯田将士派出宫里的花鼓戏班子,在各兵营中演出,以后不知是忘了召回还是故意把她们赏赐给屯田将官,这些女子与她们的花鼓戏一起留在了四省交汇之处。花鼓戏几百年来通过民间艺人的创作借鉴改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剧目,如《十八里相送》、《李瑞莲打水》、《楼台会》等等,最著名的是《高粱地》。李高楼的地主兼花鼓戏班主李彦文的三儿媳妇,就是演《高粱地》之后被一个男演员领跑的,私奔之后逝如黄鹤。从此李彦文下令禁演花鼓。解放后打倒了地主,人民翻身作主人。主人喜欢的东西谁能禁止?一个大地主的儿媳妇跟一个穷戏子跑了,好事一桩嘛,说明人家这妇女不愿再受压迫剥削追求自由觉悟高嘛。于是花鼓戏在李高楼又兴腾起来。

说到李高楼的花鼓戏,种菜园子的三叫花子支不住火了,想起《高粱地》一场中的艳词儿,神拿似的拿腔捏调自扮男女唱起来:脚蹬高粱根儿,头枕高粱穗儿,掰一抱高粱叶儿垫腚垂儿,我说二哥哥咿呀!小妹妹哎嗨!下边那儿咋啦?头一阵子疼,二一阵子麻,三一阵子好像蚂蚁往里爬,我说二哥哥……三叫花子还没唱完,全场剥棒子皮的男女老少都哄堂大笑起来,笑罢纷纷骂三叫花子,怪他当人暴众唱下流词儿!三叫花子笑了说:“俺这辈子没娶上个媳妇,没闻过女人味儿,夜夜抱着自己的两个膝盖头子睡觉,哪像你们夜夜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地睡,翻过来覆过去地睡。俺唱这戏词儿有啥用?墙上画饼充不得饥,俺是为你们唱的,为你们助兴哩!”三叫花子一番话又惹来一阵骂,三叫花子笑得更欢了,说:“还想听?肚里多着哩,憋憋你们,不唱了!”大家笑的时候魏天霖也跟着笑,嘴里只是不吭声,心里说:“队里有一个这样的活宝也不孬,给大家惹多少笑话,引大家多干多少活儿。今天要不是有三叫花子唱几句花鼓,早有人打瞌睡了!”

如果说队里还有一个人没睡那就是任王氏。她正在地里忙活着。孙子任勿思大炼钢铁去了,儿子到队场剥棒子皮去了,就她一个人守家。家有什么守头?一没粮食二没钱,别说小偷不来,来了有什么偷?恐怕请人家来人家还摆架子不来咧。她挎上篮子就下地了。妇女们砍倒的棒子秸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晚上看不见炸落在地上的黄豆粒儿,却正好去找那队里不稀罕要的棒猴儿。这活儿可以摸黑做,棒子秸摆放得整齐棒猴儿长的地方也就基本一致,好摸,只要有一摸一个准。任王氏早就惦着这些棒猴儿了。上天既然让棒子结棒猴儿,就是赐给下界的生灵吃的。棒子秸晒干后送到食堂锅底下烧了,这不仅仅是可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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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四章(5)

她对待吃物的敬畏达到迷信的程度。她认为糟蹋上天的赐物,特别是吃物,糟蹋本身就是对上天的不敬,是对抗上天,是自寻死路。老辈子人早就说过了:天作孽犹可赦,人作孽不可活。她磕磕绊绊来到一块棒子地里,坐在棒子秸上,两手开始在黑暗中寻摸棒猴儿。还好,只摸了四五棵棒子秸就找到老鼠大一个棒猴儿,她顺手把皮剥了,一个长着一身密密实实的棒粒儿的棒猴儿,就扎扎实实地攥在手里了。这是一碗稠糊糊的棒馇子粥呀,吃紧当忙能救一条命呀!她把它放进篮子里继续摸起来。

不是每棵棒子都结棒猴儿的,但隔几棵总有一棵结着棒猴儿。任王氏双手扒着每一棵棒子秸,不准自己漏掉一棵。在她眼里,棒猴儿已不是棒子,是一碗粥或几口馍,她当场还能品出那香喷喷的味道。她就是吃着这东西长大的,吃着这东西在三户庄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的。她一生不让自己吃饱,就是家中有粮食也不让自己吃饱,为的就是让自己时时刻刻惦着粮食的主贵。

冬天大雪封门她不让家里任何人出去,只让他们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做冬天该做的活儿。“跑出去干啥,除了多克化肚里的粮食有啥好处!”她说。冬天她只做两顿饭,而且大多是稀的。“又不做活儿吃恁多弄啥!”她又说。后来她有了自己的四合院,过日子节俭,对吃物敬畏依然如故。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种“常把有时当无时”的居家过日子的方式,后来对她孙子任勿思的学业大有促进。由于奶奶冬天的星期天不准外出,任勿思只好围着被子在床上复习功课,差不多次次都考一百分。

有天任勿思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读课外书,读着读着忽地一掀被子跳了起来,大喊大叫:“奶奶我认识你了!”任王氏也正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做针线活儿,忽听孙子大喊大叫,赶紧穿鞋下床倒腾着一双小脚跑过来,儿子也赶过来。任勿思兴奋得满脸通红,又重复了一句:“我今天才认识奶奶!”任王氏说:“我当是啥事,吓得我心里慌慌的。孙子,你落地三个月就认识奶奶了,咋说今天才认识?”任勿思说:“过去我认识的是奶奶的面容,今天认识的是奶奶的品质。”于是把《朱子家训》上的两句话念给他们听:“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惟艰”。见他们听不懂,又用日常话一字一句解释了一遍。任王氏问:“这是谁说的?”任勿思说:“是几百年前一个叫朱伯庐的人写的。”任王氏说:“人家这位朱老先生有学问,这话说得真好,人家这才是过日子的做派。记住,以后不管我没死还是死了,每年过年都把这两句话写成对子贴在大门上!”

任王氏对自己对家人节俭得近乎苛刻,但对外人却是很大方的。苦难锻冶了她的善良。她知道施舍对受难人意味着什么。她不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吃饱,但每有讨饭孩子上门,她老是劝:“小儿多吃点,下一顿还不知在哪里呢!”自打自食其力有所剩余之后,她自己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每年不管旧布新布套几身棉袄棉裤挂在庄头路边的树上,任讨饭的取了去穿。本庄上的每户人家都受过她的周济。谁家歇锅断顿了,她送一升半斗去让人接口。日后有了你还她,她不说不要;日后没有你还不了她,她也不要。任王氏年轻时生育期间,谁家的娃娃没奶水吃,她就自动走上门去用自己的奶水去喂。金水银水不如奶水。自己的娃娃饿得哇哇哭却把奶头送进别人的娃娃口里,作为一个年轻的母亲是很难做到的。任王氏说:“有两个娃娃,我情愿要两个瘦的,不要一个胖的一个死的。”

割豆子时魏天霖队长腚上挨了棍子还要搀扶着她笑着劝她回去歇息,就是他小时候吃过任王氏的奶水。没有任王氏的奶水,别说当管几百号人的生产队长,他早到阎王爷那里站班去了……任王氏正用两只手和两个膝头往前爬着继续寻找棒猴儿时,听到有人喊“娘!”知道是儿子来了,答应一声依旧没停下手里的活儿。儿子打队场回到草庵里找不着母亲,就知道她是到棒子地里去掰棒猴儿了,就跟脚找到了这里。

天下苍生 第四章(6)

儿子说:“娘,快半夜了,走吧。”任王氏说:“走。”儿子挎起满满一篮子棒猴儿,抓住娘的双手把她从棒子秸上拉了起来,搀着老人慢慢走。儿子不无埋怨地说:“黑更半夜的,为这几个棒猴儿摔断胳膊腿儿,叫俺咋着归结哪!”任王氏说:“孩子,家无隔夜粮的日子我过得比你多,那味儿品得也比你透,睡不着啊!”儿子说:“上边说老百姓的好日子快来了,到那时吃啥有啥,用啥有啥,还都是好东西。”任王氏说:“那样的好日子来了当然好,咱老百姓算烧了八辈子高香了。到那时就算这些棒猴儿吃不着用不着也没啥,不就是白搭些力气嘛。那好日子要是不来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牛奶面包吃不到嘴里都不能算数。娘打记事起就是清家跟长毛打,后来是各军头儿互相打,再后来是跟日本人打,末了又跟老蒋打,把老百姓都打穷了。公家也是由像咱这样的人家聚成的,共产党这才兴腾了几年?娘就闹不清楚,就算共产党会过日子,一下子也弄不出那么多好东西供满天下百姓吃用呵!娘不到七十岁还不算棺材瓤子,你们去干队里的活儿,队里扔的撂的丢的弃的不要的东西让娘捡点拾点吧,没有隔夜粮娘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啊!”

社员们正白天黑夜干田里场里的活儿,个个累得爹一声娘一声的呻唤。这节骨眼上,突然来了一支人马,叫全体社员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国家献钢铁,除了手里的农具凡是铁做的物件要全部献给国家。这支人马是一个叫李作侠的民兵营长领来的。这个李作侠三户庄的人都认识,他是许骡子许###大姐的儿子,打从光腚的时候,他就经常在三户庄姥姥家住,有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他今年二十七八岁,长得白白净净;体体面面,很像个人样,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没多少人味了。他说:“钢铁是国家的紧缺物资,谁要是私藏不交,就是对抗搞破坏,轻者食堂停他的伙!重者要法办!”看他一脸寒霜凶神恶煞的样子,甭说别人即便是许###也不敢去攀这个外甥让他手下留情。他在心里骂:说是献实际上是抢。

李作侠当过三年侦察连侦察兵,很懂得一点战术。他把带来的人分成几个小组分片包干,排门挨户一家一家地搜,搜过之后他还要一户一户检查,务求彻底。首当其冲的是各家的锅屋。成立了食堂社员们的灶具都闲置着,搜查人员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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