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
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
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