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第一次给了他关怀的汉子,和应当被淘汰的残次品联系在一起。 不应该不应该…… 抬手摸摸脸颊,湿的。 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船长叹了口气,揽了他过来,拿出对付自己那个淘气小儿子的架势,伸手揉揉阿汉的头发。 阿汉将脸埋在船长宽阔肥实的胸膛里,积累了许久的委屈迷茫,终于宣泄了出来。 他象个真正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船长浑身僵硬,手忙脚乱地拍着阿汉的脊背。 非常怀念他那超级会哄孩子的婆娘。 阿汉哭得倦了,带着浓浓的鼻音,向船长保证。 等他回去,一定要改进光电模拟器,将烟酒的感觉完美地体现出来。这样,船长就不用再真的抽烟喝酒了。 船长只觉得好笑,伸手将桌上一个巴掌大的小花盆取了来。 花盆里,乱蓬蓬一丛最普通耐活的绿草。 示意让阿汉摸摸。 你能完美地模拟这盆草吗? 阿汉揉揉红肿的眼睛,细瞧。 素陶的花盆上,印着一对婴儿的小脚丫,有几条微细的裂缝。要模拟却也不难。 再看里面,小小的草叶儿挨挨挤挤地争着向上长,有的微黄,有的翠绿,有的厚实,有的单薄,有的边上被小虫子吃出了豁牙。每一片都相似,每一片都不同。 光电模拟的草坪,总是一色的翠绿,完美无暇。 轻轻摸摸,手感微凉,微涩,还有些湿润。 光电模拟的草坪,手感光滑柔软,如同绒毯。 轻轻揉捏,几片草叶粘粘地软了,现出些水色来。 要将这每一叶草都忠实地再现,包括这种手感,这种反应么…… “别忘了土里面的根,都纠缠在一起的。” 缓缓地,阿汉摇头。 “这就对了嘛。带毛病的东西,怎么能‘完美’模拟。” 唉,难道是太久没回家了,看这个小家伙,总是觉得象自己儿子。 一个自然人,居然想着要开导一个天才公民,告诉了别人还不给笑死。 叹气。船长揪着自己蓬乱的大胡子,咬牙切齿了半天。 “阿汉你看,人啊,还有猫啊狗啊花啊草啊什么的,只要是活的,肯定就有毛病。有了毛病,这个和那个才不一样,才算得上是条命。” “所以,人这个活法,也说不得哪种就一定最好。我吧,老婆孩子都是自然人,我就不乐意让自个儿的重重重重重……孙子,管自个儿叫老弟。一辈子,痛快活够了不就结了。” “你看那帮人,活得腻味不。成天都琢磨些什么玩意儿。纯粹是活太长了,都不知道还怎么活才好了。你可别学他们,当然也别学我。不管怎么说,早点想明白什么活法对自己口味,没错!” 船长拍拍屁股站起来。“还看星星不?最后一次了,下一站你们可要换大船了。” 阿汉连连点头,跳起来跑到导航仪前。 他知道这两天,让他烦恼的是什么了。 再一次沉醉在星空之中,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受呢? 阿汉非常期待。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船长,你这样,到了眼看要老死的时候,真的不会后悔?” 船长一边操作让飞船降离光速,一边笑着回答。 那还用问,当然……会后悔!可难道人过一辈子就为了那会儿的?多没劲!再说,将来的事儿,谁说得准。说不定现在就撞上太空风暴,看那些老不修和我比谁更后悔,哈哈。” 阿汉不太懂,但也跟着笑。 然后,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了。 第五章死亡之海 曾经,有一座空中城市,***辉煌。 钢的筋,铁的骨。 黑暗的太空中,她是坚实的蜂巢,允了千千万万疲惫的蜜蜂归来休息,养精蓄锐好再飞翔。 热闹的,欢快的,忙碌的。 没有了,都没有了。 一片流星火雨中,残骸破碎! 张目望去,密密麻麻,互相撞击着翻滚着的,是从拳头大直到山丘大的陨石,不见边际! 大的陨石上,挤压着不及逃避的飞船残骸。 小的陨石上,挂了染满血色的破碎布料。 半个小小的逃生舱,被外面看不见的透明能量罩,弹了开去。 船长捂了阿汉的眼,不让他看到里面那人,痛苦扭曲的半截身体。 导航仪的合成女音,甜美地播报着: “各位好!翡翠太空站,欢迎您的光临!宁等三分,不抢一秒,请各飞船按照先后次序离开跳跃点,请各飞船按照先后次序离开跳跃点……” “气象预报,赤杨星域异常能量达七级,为了各位旅客的人身安全,请不要在翡翠太空站防护罩外能量化,再说一遍,请不要在翡翠太空站防护罩外能量化……” “警报!警报!太空飓风来袭,太空飓风来袭!翡翠太空站紧急疏散!翡翠太空站紧急疏散!” 船长脸色铁青,听着这些在超光速飞行期间被延时接受的信息。 最后一则消息,不是机器合成声。 “翡翠太空站,十三日九点四十七分。紧急疏散完成,太空站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零点零八。一号跳跃点防护罩,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九十,二号跳跃点,能量罩完好率百分之八十八……妈的,没时间了……我们正将太空站剩余能量全部转移至各个跳跃点,希望跳跃点能多支撑三十小时……刚跳跃来的倒霉兄弟们,翡翠太空站祝你们好运,永……” 船长抹了把脸,庄重地对那片坟场行了礼:“谢了,兄弟。” 房门开处,吴导一行人不请自入,个个意气风发。 瞬间,都被舷窗外的惨象惊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问谁怎么回事?!” 船长暴怒。“你!你们!你们不是星象学家么?太空飓风啊!居然没有预报!哈!哈!” 吴导的脸刷地失了血色,惨白! 船长笑。 “附近几个星系管星象的,一起屈尊跑我这艘小破船上来了。请问,现在的预警系统,是谁在监控啊?嗯?狗屁不懂的智能人?!” 吴导眼前发黑,几乎瘫软在地上。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紧迫的时间,不过几天罢了,期间发生这种太空飓风的几率,很小,很小…… 船长不敢相信地摇头。 “难道……你们真的……呵!呵……” 他指着舷窗,手发抖。 “这就是你们划时代的伟大意义……” 窗外的景象,危险地扭曲着。这是防护罩将要破裂的前兆。 船长冲到导航仪前,快速按动几个按钮。 “好!好!我们居然是最倒霉的,出来晚的得了消息回头了,出来早的还来得及跳跃离开。我们……” 导航仪前,地板上中央,现出一个红色的光环。 船长苦笑,站了上去。望着外面喧嚣的陨石海。 “我们只能硬冲。” 阿汉忽然冲过去,拉住他的手。 “船长,我来。” “小家伙别胡闹!” “船长!我会开船!我的精神力高!这么多陨石,靠你是躲不开的!” 阿汉说的是实情。船长痛苦地对阿汉说, “那你也明白,这种驾驶方法与船共体,伤身体更伤精神力,几乎是自杀!” 阿汉连连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可现在还有别的办法么?而且我的精神力那么高,伤一点不会死的!” 船长退出圈外。面容抽搐,手攥成拳头,条条青筋暴涨。 看着地板上探出无数白色的丝线,紧紧地将那孩子缠成一个茧。 又个个昂起毒蛇般的头,钻进阿汉的手,脚,胳膊,大腿,胸背,肚脐,耳朵,口鼻,眼睛…… 将他的神经末梢,和飞船的操作系统直接联系。 红色的血,一点点将茧子染红。 不疼。暂时……不疼。 渐渐的,阿汉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 然后,眼前一亮,只觉得自己是赤身裸体,暴露在太空之中。 现在,他是船,船是他。 适应了一下“身体”。估算一下那些陨石的飞行轨道,选定一个方向。 跳跃点透明的护罩,象肥皂泡一般,最后颤了一下,破了。 飞船内,所有人都贴着舷窗。 飞船灵巧地跳跃着,躲避开大的陨石,曲折而顽强地向一个方向飞奔。 陨石密集。细碎的小陨石,便只能任由它们砸上来,靠飞船的保护罩硬抗。 船长知道,阿汉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换了是他,此时,飞船已经被砸毁了无数次。 三个小时……四个小时…… 阿汉的口鼻,开始不停地渗出血来。 肉眼看不见的粒子风暴,刮在船上,也如同数九寒风,刮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避无可避的陨石,砸在船体护罩上,也如同坚硬的石子,砸在他身上。 他遍体鳞伤。 七个小时……八个小时…… 船舱内,响起阿汉虚弱的声音。 导航仪电子合成的,阿汉的声音。 “能够能量化的人员,可以离开了。” 还没有脱离陨石区,但粒子风暴,在这里已经减弱至精神体可以承受的程度。 一个接一个,吴导带来的研究人员,抛弃身体,化光而去。 逃出一个是一个,他们,还要去求援。 不能能量化的自然人船员,躺入了逃生舱准备休眠。 船长室内,只剩下阿汉,吴导,和船长。 那两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阿汉没有精力去听。 他只觉得累。非常累。累得无法再挪动。 飞船,快要没有能量了。 陨石已经相当稀疏。 逃生舱一个接一个弹射出去,到了此时,唯有赌命。 白色丝线觫然抽离。 阿汉踉跄,昏倒在地。 他是被一种奇怪的重力惊醒的。 自己却是被裹在一个小小的逃生舱内,正在弹射出船体。 隔着逃生舱的小窗口,半昏迷的阿汉,迷糊看到一块巨大的陨石,向飞船撞击上去。 昏沉中,还似乎看到,舷窗内,船长正挥舞着手臂,和他告别。 离开那么远,他却看清了船长脖子上那根孤零零的胡子。 清晰得……象是幻觉。 太空中,寂静亘古不变。 飞船,就在这寂静中,在阿汉身后,默默散成一团美丽的火焰。 阿汉眨掉眼中的模糊。 却瞟见一块陨石,斜次里向逃生舱撞击而来。 不大,但足以致命。他的运气,不好啊。 阿汉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清醒地观察面对,那陨石带来的死亡。 却有一片蓝光炸起,在最后一刻,将逃生舱推了开去。 又是幻觉么……逃生舱,哪里来的动力系统,哪里来的能量护罩…… 阿汉彻底昏迷过去。 第六章当天才成为白痴 风柔柔,太阳暖暖。阿汉躺在草坪上,似睡非睡。一只小飞虫误入鼻孔,打个喷嚏,换个姿势。今天天气真是好啊…… 阿汉的确不同凡响。和飞船合体到最后的驾驶员,十个有九个不是死了就是变成植物人,剩下一个幸运的少说也要昏迷上几个星期。阿汉的逃生舱,五天后被搜寻的军舰救起时,他正在里面打哈欠。 因为他记得每一个逃生舱当初的弹射坐标和方向,搜援行动顺利许多,飞船七成的船员最终获救。 做为最后一个脱离飞船从太空飓风中生还的人,记者们蜂拥而上,要对阿汉进行采访。院长招架不住,答应开一次记者会。 反正,现在的阿汉,精神力只剩下一千五百,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休养的日子还长。 挤得满满当当的虚拟大厅里,阿汉在主席台上扭捏不安,非常想逃跑。可是虚拟时间没结束,他不可能离开。 记者甲:“请问,经历了这一次濒临死亡的体验,你有什么感想?” 阿汉:“啊啊,我们非常倒霉。” 记者甲:“……” 记者乙:“我们都看到了从监测点传回的翡翠站废墟图像,真是惨不忍睹……” 阿汉点头。所以,船长才捂住他的眼睛。想起当时那一幕,情绪有些低落。 记者乙:“……作为现场目击者,你可否详细描述一下,当时所看到的情景?” 阿汉大奇。“你都说你惨不忍睹了,为什么还想知道更多细节呢?”恍然大悟,“啊,现在正好有许多精神科专家在我这里,你要不要来检查一下?” 记者乙:“……” 记者丙:“这一次你的精神力损伤严重,可能最终都无法复原。如果预先知道这样的结果,在飞船上,你还会挺身而出吗?” 阿汉:“会……” 众记者大喜。准备记录英雄的心理活动。 阿汉:“因为我更怕死。” 众记者倒。 记者丁:“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吴奕院士,事发后畏罪潜逃。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阿汉不解。“太空飓风又不是吴导刮的,为什么责任都是他的?”忽然,有个片断在脑海中一闪。 陨石海中,救生舱外,炸起的蓝光。 阿汉的眼睛湿润了。 “他不是畏罪潜逃。就算他有责任,大家也不要再追究了好吗。” 内幕!内幕!记者们眼睛大大放光! 他深吸了一口气。“吴导的精神体,已经消散了。” 他低下头去。“在陨石群的时候,是他用自己的精神体保护了我的逃生舱。否则的话,我已经不在这里了。” 记者丁:“你能确信,吴奕院士的精神体已经消散?” 阿汉沉重地点头。 记者丁兴奋得不能自已。 “但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经过飞船合体,你不是一直昏迷吗?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行为?你有什么证据?七成的逃生舱,没有任何保护也幸存了。吴奕是你的导师,我们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这样包庇他,有没有想过对不对得起死难的人?” 阿汉惊讶!阿汉愤怒!面对一双双激动贪婪的八卦星星眼,他最后的感觉,却是疲倦。比在陨石海中穿行到最后时还要深刻的疲倦。 人心,他不懂。他也不想懂。他可以向他们解释,高精神力使他会有间断的清醒。还有他所了解的,精神体弱化时的种种迹象。后来才出现在他记忆中的,船长和吴导的争执。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如果答了,还会有多少一样荒谬的问题再缠上来。 又何必再费力气。他闭了眼,淡淡地说,“我没有证据,可是我从来不说谎。” 青涩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深深的倦。 记者们沉默了。 阿汉的神情,清澈单纯。他的真实他的受伤都明明白白写在上面。 当记者的,没有傻子。 记者丁感到有必要为自己辩护。 “我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但是作为一名记者,天职要求我必须谨慎求证……” 天职……义务……责任……职责…… 又拿这些东西出来了么…… 阿汉实在是懒得理会他们了。他干脆开始闭目养神,拿周围的声音当催眠曲,再没说一个字。 记者会,无奈提前结束了。 阿汉,终于开始了清闲的休养生活。 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人都不用理会,当然,除了定期给他作体检的医护人员。 一杯橙汁,不再是一杯充当维生素补充品的|乳浊液了。 明艳的色泽,酸甜的味道,冰凉的口感,还有喉头吞咽的满足…… 啊……猪一样的生活……真是美满啊…… 两年时间里,阿汉的精神力,蜗牛似地爬回了三千大关,就再也不动了。 院长很着急,研究人员很担心。 阿汉的美满生活,不得不告一段落。 每天又是走马灯似的一门接一门功课,倒也不是希冀他有什么贡献,只是试图从各个方面激励他的大脑。 当然也少不了诸多的测试,还有传统的、前卫的,物理的、生理的刺激治疗。 阿汉很配合。效果很不好。 因为他以往接受的知识数量过于庞大,以他当前的精神力,再要接受更多的知识传输是会困难些,但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就出。 无论哪个学科,和他讨论他都仿佛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听,但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