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些,诗人。在我看来,厨师永不会失业。”邵美夹了两大片回锅肉盖在我的碗上,弄得全世界都是回锅肉似的。
“梵高从来就不会这样想。”不知为什么,邵美的思维一旦同我接近,我又很不舒服。嚼着回锅肉,我自己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衣食足而后知荣辱的古训,另一方面骨子里我又对女人留守厨房很轻视。尤其是邵美发现厨道的永恒,更让我深感不安。真想一句话否定生存同生活之间的差别。
透过鲜嫩的鸡蛋汤,我看见天底下男人毕生都在一手塑造女人,一手毁掉女人。
肆拾玖
“猜我带来了什么?”邵美换过绣花拖鞋,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把纸条。
“四面八方都喜气洋洋,就你一人像高老头似的,快猜!”邵美喊。
“了不起就是电话号码,认识你三生有幸。”我挑挑眉,继续翻《小型报纸编辑学》。
她们开毕业告别晚会,用不着猜就知道。
“不想想我们班是什么素质。过来过来。”邵美抓着纸条抬腿上床,“啪”地甩拖鞋到我面前。
纸条花样繁多,烟盒纸、餐巾纸、练习本,什么都有。我展开,忍不住“扑哧”一笑。读了十几年书,听说过各式各样的人生打算,就是没见过放肆如此的——
“你能保证立牌坊,我敢做一个星期的婊子。”字迹纤细,写在压花餐巾纸上,点画之间,别有情趣。
“没落名?”我笑着问。
“没落。班主任说,一落名就假。”邵美忽闪着大眼睛。
我一张接着一张看,金圣叹点评《金瓶梅》那般匠心独运。
一张上赫然写着:“迁联合国总部到中国。”
我笑道:“别费心思了,联合国近年来一直都在赔钱。”
第二张写着:“加入九三学社。”
我又笑:“再读二十年的书看看有没有门路。”
另一张特别醒目:“到初恋情人家做客,可能的话,留宿。”
我望着邵美笑道:“此人不赖,简直是农民式的憨厚,外加农民式的狡诈。”
又一张引人注目:“妻子野些,情妇正派些。”
“邵美你快来看,你说这小子是不是神经病?妻子野些,他说情妇正派些。”我失声怪叫。
“要看就规规矩矩看,看完清清静静想,想完清清楚楚说。谁听你吆五喝六?”邵美训我,跳起来光着脚丫抓笔往墙上抹,瞟一眼画了两个多学期的耶稣,我又回到纸条上:
“送我大哥一套杰妮娅,让他重新娶一个大嫂。”
“做学校院长,卖掉丰田车。”
“陪奶奶麦加朝圣。和有钱人交朋友。”
“创办处女协会。我任会长,一届。”
“离开爱我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耶和华啊,请帮忙证明我的清白——我就是恨的话也不会是恨她。”
……
数钱那样数一遍,才十二张,我忙追问邵美。
“大部分在刘素素那儿呢。”邵美回过头,嘻嘻一笑,“看到我写的没有?”
我忙抓起来看,上面写着:“别太孟浪。中国不需要嬉皮士。”
无语。我收起邵美班上的十二个心声,起床上厕所,月黑风高,隐隐听到坡上的学生宿舍在吹拉弹唱。
我真为这群大学生难过。
花溪农副市场门口人山人海,一时找不到路回去,只好拉着邵美到卖木瓜酒的老太婆身边闲看。
一个年轻的疯子倒提着木刀,指东打西,举手投足间,很有那名满天下的堂骑士遗风。
“大学生呢,咳,大学生呢……”要了一竹筒木瓜酒,慢慢听老太婆唠叨,“书读多了想不开。纪晓岚家后人呢。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一群小孩前前后后围着大学生拍手欢唱:“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莲姐儿一走,纪家院子静悄悄。太阳高高,纪老大学问滔滔……”疯子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