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道:“这么厉害?”拿过那账本翻开一看,只见是蝇头小楷抄的密密麻麻的日期与数字,看了几眼,顿觉眼花头大。韩泠泠和陈仲平也走了过来。
掌柜的见有人肯听他说话,立即来了兴致,唾沫横飞道:“这位刘先生是浙江人,今年才十八岁啊,独自一人千里迢迢来到京师,就为了参加小比。”张随道:“浙江?不错,刘姓是当地大姓。他报的是哪一科?”掌柜道:“据他自己说,是博学速记科。要我说,刘先生这次一定能拿第一名……如果,那个人不来参加小比的话。”
此时赵巨炎和陈泰把行李交给店小二,也围拢过来听掌柜说话。赵巨炎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掌柜跟前,问道:“那个人是哪个人?”掌柜面上放光,也同样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掌罩住,笑逐颜开道:“那个人啊,是十二年前在小店住过的另外一个客官。那人也是姓刘,也是浙江人,说起来这两位刘先生还可能是同宗呢!那位老刘先生,也是过目不忘,所有的经史子集和野史笔记,只要你读过,没有他不能倒背如流的。非但如此,他还熟记天上各个星辰的运转方向,占卜推卦奇准无比!当年他住进小店的时候,年纪比如今的小刘先生还要大几岁,不过这速记的本事,当真是天下一绝!这可真是奇了怪了,浙江的刘姓都是这种天资聪慧、记忆超群的人才?”
张随和赵巨炎对望一眼,心中都浮现出“占卜推卦”四个字。张随问道:“那位老刘先生现在何处?”掌柜的摇摇头,道:“那我可不知道了,他当年参加了小比之后,兴冲冲地收拾行李包裹进城,说是陆国师朱笔点的博学速记科第一名。如今,早在什么地方发达富贵了吧!嗨,那个时候,如今的陆国师还是礼部尚书呢!哎,你说,这刘家的人是不是都有这天赋啊?”
张随笑着凑近掌柜道:“滥觞浙江的刘姓人家遍及全国,当朝的官员有三分之一都是从浙江出来的。太祖定国后大封功臣,侯爵中有五分之三都是姓刘。五十年前的‘三座金山’,你可知道?那是三位富可敌国的大贾,他们每年的收入加起来,比当时全国的总赋税还多!这三位老爷,都是姓刘的浙江人。”
那掌柜的舌头伸得老长,擦了一把汗,似乎还有点不信,问道:“那你说,小刘先生为什么穿得这样寒酸?”张随撇撇嘴道:“八百年前,姓刘的还是一家,到今天可不好说了。天下姓刘的人这么多,一个个认亲哪能认得过来?大概他们这一支流传到今天败落了吧。”赵巨炎摇摇头,对张随道:“不过我看那年轻人骨相非同一般,必不是池中之物,等晚上他回来之后,你去敬个酒,大家交个朋友,不打不相识嘛。”张随笑道:“也好,我正要考考他的真本事。不知这位小刘先生能不能占卜推卦。”
当日无事,张随和赵巨炎坐在一张桌子上低声谈着有关张润涵寿宴的注意事项,陈仲平和陈泰按着赵巨炎前几日传的功法在房间里认真修炼,韩泠泠跟赵巨炎学了一套强身健气的功法,日日勤练不止。一转眼,天已经略略黑了。看看那个刘宗孟,还是没有踪影。
张随等人和其余客人都用了晚餐,又待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门外一阵唱声:“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门帘翻处,刘宗孟歪歪扭扭进来,面上有微醺的酒意。只是瞧他的样子,不像自己买得起酒的人,张随猜测,他大概是从某位慧眼识才的王公大臣处赴宴归来。
赵巨炎上前扶住,问道:“刘先生好?可用过晚饭?”刘宗孟站直身体道:“你好!我今天碰到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我们在一起吃过了。”韩泠泠道:“你刚才唱的,可是李太白的诗?”刘宗孟道:“正是!《山中与幽人对酌》。”韩泠泠笑道:“李太白的诗是‘我醉欲眠卿且去’,而不是‘我醉欲眠君且去’啊。”刘宗孟一愣,张随站起身笑道:“豪士所唱,只在一种心境。李太白把他的这份感动记下,和后人引发共鸣,全在心中波涛激荡,若是严守一字一律,也太焚琴煮鹤了。刘兄,莫和我家小女孩儿一般见识。”韩泠泠白了他一眼,嘀咕道:“什么小女孩儿……”
刘宗孟却正色道:“是我酒后失言,甚是不该。姑娘,多谢你帮我指出错误。”说着深深一拜,韩泠泠急忙还礼。刘宗孟直起腰来叹道:“我今后言行还要更加严谨啊!”赵巨炎微微皱眉道:“年轻人跳荡便跳荡了,又有什么?人生当随性自然方妙,二十岁的人,为何非要让他说五十岁的话?”刘宗孟笑道:“这话倒也有理。不敢请教各位高姓大名?”赵巨炎道:“这位是韩小姐,这是舍弟张随,在下姓赵名巨炎。”
张随心想:“这人虽然是落魄书生,却也有我辈众人的豪放洒脱之气。《山中与幽人对酌》,这繁华熙攘日夜喧闹的北京城在他看来竟是山中么?今日刚碰到的同道中人,便能饮至如此尽心,这种事情,我也是常做的。”便道:“刘兄,白日多有冲撞,莫怪莫怪。”刘宗孟轻轻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道:“臭嘴,该打!”他醉后的动作神态甚是可爱,众人哈哈笑起来。刘宗孟和赵巨炎一起到桌边坐下了。
张随道:“听说刘兄天资超群,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刘宗孟摆手摇头道:“雕虫小技,难成大用。我没有其他的本事,老天爷就给了我一个能记事的脑子。”张随道:“刘兄过谦了。哎对了,师兄,我把师父寿宴上需要的东西列了出来,你看看合适不合适。”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展开来递给对面的赵巨炎。赵巨炎伸手去接时,张随不小心手指一松,那张松花宣纸恰好落在桌子当中的油灯火焰上,眨眼烧成了一堆飞灰。
张随叫道:“哎呀!这可是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下午才一样样列好的,这下完了!”懊丧之情溢于言表。刘宗孟知道是张随有意测试自己,暗暗好笑,也不戳穿西洋镜,只道:“张兄莫急莫恼,小弟再帮你列一张就是。”说完到柜台上取来纸笔,当面边念边写道:“汝窑瓷盏,九百个。黑木耳,五百斤。窖藏二十年红坡三花酒,六百坛……”一样样写了下去,分毫不差。张随、赵巨炎、韩泠泠在一边看着,面上尽是不可思议。
这张清单是赵巨炎和张随商议了一下午共同拟出的,他当然知道其中内容。奇就奇在那张纸从张随手头掉落,半空中下坠,直到在桌上烧成灰烬,在刘宗孟眼前一闪即逝,整个过程也就是眨眼间的事情,纸上条款虽然不多,可是时间如此之短,纵然看完也不容易,更别说记住了。刘宗孟写完之后,道:“汝窑的瓷器这几年可是越来越贵了,十年前是八两一件,九年前是十两六钱一件,八年前是十二两四钱……”一年年叙述下来,价格分毫不差。赵巨炎的生意遍及各行各业,当然熟知商品价格,可这整日读圣贤书的士子也能说出近十年的瓷器价格,那可真是奇了。
张随哈哈大笑,道:“刘兄好手段!让兄弟耍一趟拳来助助兴!”说罢跃到中间,虎虎生风地将一路拳法施展开来。这一路拳法唤作“繁花流星拳”,听这名字就知拳路繁复异常,而且势路极快。这是他几年前在扬州的一位拳师那里学来的,当时也就贪个好玩,不想今日却成为最佳的考题。
一路拳法下来,约莫有上百招,张随犹嫌不足,中间又插了不少自创的招式。这一路拳越打越快,到后来,只见场中一道浅浅的人影,那正在拨拉算盘的掌柜眼睛都看直了。
一声大喝,张随从半空中跳下来。韩泠泠大叫一声,喜笑颜开,拍手不止。刘宗孟端起一杯茶上去,由衷道:“张兄拳技惊人,小弟今日开了眼界了!”张随笑道:“好说好说。”仰头把茶水喝尽了。刘宗孟道:“张兄这一套拳法,真是气势凌人,让我这不懂武功的人也忍不住想要手脚舞动。”说着手舞足蹈起来,逐渐从桌边挪到中间空地。
他这一番舞蹈下来,自然没有张随那般的力量和速度之美,可是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符合了张随适才的拳路,赵巨炎也看得睁大了眼睛。若是习武之人看别人舞拳,当和自己的武功参照对比,看他每一拳每一脚的攻守之所在,这样一番细心体会之后,那一套拳路自然铭记心中,便如国手记住敌人的棋路、医徒记住师父的针灸方位、士兵记住长官用兵的顺序、书童记住主人写字作画的习惯一样,得先在此道之中,方能对其精心钻研。刘宗孟身上松垮无力,绝然不是习武之人,可仍然把每一招的武功势路记得清清楚楚,只能说明他的记忆力确实惊人!
刘宗孟从头到尾、一招不差地把张随那路“繁花流星拳”舞毕,也出了一身大汗。张随叹服道:“我今日才知世上真有高人!”刘宗孟哈哈笑道:“聊博一乐,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啊!”赵巨炎道:“刘老弟,你可晓得参星占数之学?”刘宗孟道:“你说星辰运转?我小时候看过几本这方面的书,一直到现在再也忘不掉了。”赵巨炎一喜,道:“今日得遇奇人,真是天赐荣幸。我们的一个小师弟前几天走散了,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不知老弟能否给推算一下?”
刘宗孟听了不大高兴:怎么?刚见面便考了我这么久,还要拿我当算命先生吗?他心中虽然这般想,却是不好表现出来,含糊道:“你那小师弟叫什么名字?”赵巨炎伸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张潇。”
刘宗孟眉头一扬,表情有点古怪,伸手掐了几下指头,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站起身来并指指向屋角水漏道:“张潇嘛……快到了,快到了!”
众人面有异色,可看刘宗孟神情又绝不似玩笑,张随小心地问:“快到……有多快?”刘宗孟略一沉吟,正要说话,忽然门帘掀起,一人走进。张随扭头望去,只见进门那人挺拔矫健,容颜俊美,目光灵动,背上背了一小捆柴禾,不知哪来的粗布衣裳并不合体,却掩不住他内在的光华,寻寻觅觅的视线望向自己的瞬间凝固——不是张潇,又是何人?
张随等三人眼睛都直了,嘴巴半天合不上。这个刘宗孟……莫非是神仙不成?
16977。16977小游戏每天更新好玩的小游戏,等你来发现!
………【一百一十八、】………
张潇悠悠醒转时,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适才所见的花丛中,花儿开得极艳,朵大如掌,芬芳扑鼻,那骑来的御马早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张潇看着眼前盛开的朵朵鲜花,腹中一阵阵饥饿几乎要冲上脑门,忍不住伸出手去摘了一片花瓣,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花瓣上的露珠尚未消散,唇齿间顿时充满了一阵清冷,却也有一丝甘甜。张潇坐直了身子,斜眼一瞟,那把古剑正在腿侧,于是安下心来,大把大把地摘下花瓣往嘴里塞去。
过了好一会儿,张潇拄着剑站起身来,只见不远处繁花依然灿烂,自己身边的这一小片地方却只剩了孤零零的枝头和绿叶,心中甚是愧疚,叹道:“摧花果腹,此举何异禽兽?”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含英咀华,亦是雅士风采。”张潇心中一惊,转过身去。不想他此时身体正弱,转身时用力过猛,还未看清来人便头晕眼花,腿脚一软,再次跌倒在地,昏迷过去之前,仅见自己眼前的一对木屐。
不知过了多久,张潇再次醒来时,只觉脑袋沉重,四肢发冷,从手指到脚尖,全身皮肤都好似肿了起来一样胀痛,思维也变得混混沌沌的不大灵敏。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集中精神,用手臂撑着半坐了起来。还未来得及扫视房中,床下火炉前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闻声回头道:“醒啦?”
张潇定睛看去,见那人年纪不知几许,雪白的头发披散下来直到腰间,几乎要触到束在腰间的那根麻绳,眼角皱纹浅细,面色却是润润的红,手上皮肤紧致饱满,长须随着他回头的动作微微拂动,飘飘然有出尘之概。
这一份神仙般的飘逸气质实在让人心折,张潇不顾病体,半伏于床上谢道:“多谢老神仙相救。”那“老神仙”哈哈笑道:“不是我救了你,是那把剑救了你。”张潇顺他所指一看,原来是门边架子上放着的那把古剑。
张潇正在好奇:为什么是那把剑救了我?却见老神仙从炉上端起一个黑黑的陶壶,将里面熬着的东西倒在一个陶碗里,递到张潇跟前,道:“你用力过多,但内功底子不好,所以元气不继。这本来不是什么大病,可是你暴食了那么多甘凉之物,没有好好咀嚼,肠胃无力消化,是以全身血脉郁结。来,孩子,把这碗药喝下去。”在他说话的功夫,张潇才发现这房中的有很多简单烧制的泥陶器皿,应是这位老神仙亲手做的。他接过陶碗,将其中的药汁倒进嘴里。甫一入口,便觉其苦难当,苦的同时嘴中还有一股火烧火燎的灼辣感,好似是饮了天下最烈的烈酒一般。他此时浑身无力、筋脉堵塞,几乎等于武功被废,此有所失彼有所长,全身的感触器官便空前地敏锐起来,更觉这碗药汁是天下难当的煎熬。
幸好只有这小小的一碗,张潇总算是拼命咽了下去。药汁入肚之后,苦味虽然感觉不到,但那一股烧灼辛辣之感却一直贯通到肠胃之中,整个腹腔里顿时如同着了火一般。老神仙接过陶碗,笑笑说道:“年轻人身子壮,我便用了一服猛药。这碗药有促消化、润肠胃、顺气血、通经脉的效用,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大口呼吸,静等它起效便是。”张潇点点头,歪在床上一任腹中火烧洛阳。老神仙走出门去,不一霎回来,手中捏了一小把药草。他就当着张潇的面把药草铡得粉碎,收拾进陶壶里继续熬。
张潇腹中烧灼感逐渐消去,奇的是浑身的肿胀感也随之消了,脑中也清明不少,只是身子仍然乏力,在床铺上昏昏睡去。
他第三次醒来之时,是被老神仙推醒的,这时窗外如墨,夜色已深,老神仙又递过那只陶碗道:“把这个喝下去。”张潇依言接过陶碗,见碗中是黑如浓墨的药汁,轻轻晃动,便觉极为黏稠滞重,轻轻一嗅,觉得微微呛鼻,略带一股焦糊味,喝在嘴里却是丝丝的甘甜。张潇仰头张嘴,把一小碗药汁饮得涓滴不剩。
老神仙笑呵呵问道:“你为什么喝得这么爽快?你不怕我是要害你性命、夺你宝剑?”张潇道:“您若有这般想法,又何必下功夫救我?”老神仙哈哈笑了几声,道:“你适才喝下的药汁,原本是该用来做丸药,这丸药名叫‘十气匮黄丸’,专门温补气血。尽管你年轻体壮,猛药却是可一不可再,这‘十气丸’正可对症。”
张潇趁这机会,问道:“老神仙,您说是这把剑救了我,那是何故?”老神仙看了锈古剑一眼,道:“老朽生性好奇,看这剑必然大有来头,便想听听故事。你是怎么得的这把剑?又是怎么到我这里来的?”张潇虽然服了药石,可心中郁结不舒,药力便事倍功半,老神仙这么一问,就是要把他心里堵着的大石起出来。
张潇愣怔了一会儿,想想自己这番遭遇,真是前所未有的艰险,起因不过是和张随意见不合,因而静极思动。他叹了口气,道:“你可知道,出身太好了也有坏处。我只觉得,身后好似有一张极大的羽翼,虽然能为我遮风挡雨,却也同时挡住了阳光和美景。可是要走出这片阴影,那是多么的难?他们用爱我的借?